人生這杯酒,飲啦!

客家的所謂“客”,自然是相對先來者而言的。清代大埔人林達泉曾在《客說》一文中論及客家人的生存境況:“客之村落,依山倚壑,男女皆耕織,無敢自惰。又種竹樹,以為樵販,無不盡之地利。其壯者,則多傭力四方,以營於衣食。蓋當客之初來,其膏腴盡為土人所墾,故有司即土人之所棄,若深林叢菁,狐狸之所居、豺狼之所嗥,俾客羣聚州處,披荊斬棘,以自贍給。故客勤而卒苦於貧,土逸而恆溺於富。” 在資源如此匱乏的情況下,客家人也始終秉持著勤勉、自足的準則,認為“做牛毋驚無軛拖/做牛毋愁無犁拖(人只要肯努力工作,就一定會有事情可做)”。 第一首《春水》描繪的就是這樣一幅山村農耕的圖畫。春水來了,層層疊疊的梯田,滿目青青的稻苗: 山下一坵田(山下一塊田) 崗頂兩甲園(山頂兩片園) 春水日日連(春雨日日下) 蓑衣難離肩(蓑衣天天穿) 我習慣將《春水》和《風平浪靜》連在一起聽,前者寫的是農耕,後者寫的是漁事。友鄰介紹創作背景的時候,說這首歌是阿淘寫給大弟阿釗的歌。阿釗住在金山,常常開船出海。礙於台海警戒線設在一公里處,所以他最遠也衹能離岸八百米。 整首歌的感情基調和陳建年的《海洋》很相類似:帶上釣竿、風平浪靜——招伴出海!2分25秒處,探頭“透大氣”的不僅僅是海龜,或許還有船上海上的人。 他寫人,寫《大目新娘(大眼新娘)》裡那個夢想破滅回到故鄉,愛上洗衣姑娘又糾結“適當毋適當(到底合不合適呢)”的客家青年;寫身邊無人,卻還憐惜那些落滿一地“無人愛”的油桐,一邊走一邊彎腰撿的阿婆。時間走得那麽快,“一兩十年一眨目就過,三四十年一眨目就無”。 他也寫那些細膩的情感,像《藍色個拖拉牯(藍色的拖拉機)》裡背井離鄉所帶來的綿長疼痛: 傷心係毋係,徙遠遠? (傷心是不是,搬得遠遠的?) 盡遽會毋記得。 (很快就會忘記。) 孤單係毋係,交新朋友? (孤單是不是,交了新朋友?) 自然會毋見忒。 (自然就會不見了。) 回頭係毋係,亻恩個人生最難個選擇? (回頭是不是我們人生中最難的選擇?) 像《轉年(過年)》裡想家的悵惘茫然: 毋知屋家親人最近好嗎? (不知道家裡親人最近好嗎?) 毋知思念個人最近好嗎? (不知道我所思念的人最近好嗎?) 也曾如《發夢(做夢)》所唱的那樣,重新在夢裡嗅到故鄉泥土的芬芳氣味: 發夢,發夢,轉去大樹下, (做夢,做夢,我回到故鄉的大樹下,) 滿樹,滿地,紅紅的鳳凰花。 也有一些年青人生澀的忐忑,像《想問》中小心翼翼的提問、無從安放的心;也像《頭擺個你(從前的你)》裡那些溫暖的回憶。 《盲神來了》轉向社會,客家話的“盲神”和閩南傳說裡的“魔神仔”很像,都是一些會使人在山林間迷失的精怪。他用精怪“盲神”來和現代社會的種種誘惑作比,若是被“現代盲神”捉去,可就沒有“三日放你走”的歌仔唱囉。 《打孔翹(東歪西倒)》算是一首妙用諧音的詼諧的客家酒歌,《無奈何(一點辦法也沒有)》來自阿淘阿婆傳唱的客家唸謠: “伯公伯婆,今晡日𠊎割禾,無㓾雞也無㓾鵝,一碗鹹菜一碗茄,你毋食,𠊎也無奈何。 (土地公土地婆,今天我去割稻,沒殺雞也沒宰鵝,有一碗鹹菜一碗茄子,你不吃,我也沒什麼辦法。)” 《仰結煞(怎麼辦)》可以微微透露出客家人的處世態度: 該死毋死,仰結煞? (該死去的卻不死去,怎麼辦?) 該生毋生,仰結煞? (該活下來的沒活下來,怎麼辦?) 生命無常,仰結煞? (生命無常,怎麼辦?) 慾望無窮,無結無煞。 (慾望無窮,真是自找麻煩。) 阿淘將理想生活的追求投射到原住民部落中去,他嚮往《日出部落》裡那種條件有限卻精神富足的生活模式,但想必衹是一個美好的願景,像桃花源一樣: 𠊎講個地方,在地圖上,人尋無記號。 (我說的地方,在地圖上找不到記號。) 《看天河(看銀河)》是阿淘寫給孩子的歌。他唱“亻恩個未來,係麼個世界?(我們的未來,是什麼樣的世界?)”,讓人想起《Qua Sera Sera》和羅大佑《未來的主人翁》。 陳永淘(阿淘)的作品不僅能軟化那些被苦难和眼泪腌渍得太硬的心,甚至也能打破語言不通所構築起來的天然屏障。在他的歌聲裡,客家話音樂那扇隱形的大門從此為我緩緩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