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可言说,那就歌唱吧!
感谢流量的吸引,让我听到《山歌寥哉》。 中国大陆的大众音乐,近十年已经堕落到听了只能摇头的地步。被唱片工业制造出的巨星们早已不出专辑,靠翻唱、靠综艺、靠当导师吸金,实际上是转行做了演员。新的歌者拖音转调、软烂萎靡、稚嫩易感,宣称向着世界音乐靠拢,然而形式大于内容,轻飘空洞如同羽毛如同泡沫。国风,以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号召,但词曲,透着的是套路与陈腐。还有话要说,还有形式在探索,还有新东西出来的,如李健、如毛不易,如左小祖咒,如一些组合、乐队,其表达相较上世纪而言,失去了宽阔与深刻,犀利与尖锐,或者太过柔和与单薄,或者太过晦涩。依然坚持直接的社会批判的崔健,实话说,已经成为小众的知识分子。而龚琳娜等,主要做的是声音的实验;坚持创造与前卫性的窦唯,早就放弃了人声,心无旁骛地遁入器乐的海底。富有潜力的rap被悄摸摸地禁止,老的唐朝、黑豹、指南针已经解散,新的主要在现场出没,布鲁斯、爵士只在熟悉西方文化的大城市一些特定的圈子里被欣赏。大众接受的,是大量低劣的口水歌,一些网络神曲。就大众流行音乐水准而言,当下,不仅比不上戏曲群星闪耀的晚清民国,甚至不如样板戏年代,至少,那都是水平极高的现代京剧。港台流行音乐依然保持水准,还在发展,大陆,只有综艺。 这个判断也许不准确。因为它只是基于我的个人印象。但我还是觉得可惜,大陆当下的音乐人可以接触到的可以吸收利用的音乐类型与资源是九十年代之前无法想象的,似乎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市场与受众又如此广大,然而,实际上听众们享受到的成果又那么可怜。如同我对电影的观察,大陆不是没有好导演,好剧本,好演员,好的各部门的制作人员,也不是没有好的电影,只是,它们或者半路夭折,或者胎死腹中,或者作出来,由于种种阻碍,没法供应到市场上。中国哪时候都有人才,可环境、机制成为了天才迸发的最大障碍。中国历史是很奇特的,盛世无名作,乱世盛产天才。原因无它,在乱世,因为统治的无力,于是自由的缝隙与空间出现了,于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盛世中国出产的文化产品,总是以陈腐、套路为特征,如汉赋、如骈俪、如应制诗、如八股文。 中国的步子,或者前进,或者后退,或者鬼打墙,转圈圈,总是一左一右开步走的。有时大阳春里有小冰河期,有时大冰河期里有阳春,弄得蛮玄乎。但总体说,经济不好就右倾一下,缓过来就左一会,搞到崩溃了就极左。现在经济有通缩的风险,也有说正在限于发展中国家陷阱的,形势不妙,自然就右倾了。刀郎的专辑《山歌寥哉》这时候出来,应了天时。 但中国左右,和欧美的不一样。欧美一般说,左翼是激进,右翼是保守,左翼口口声声人民,右翼在兹念兹精英。中国似乎有点反过来,但两翼都挺民粹的。中国群众不讲立场,哪头声音大哪头热闹就跟着哪头跑。所以,讲资本万恶、共同富裕也对,说要提振民营经济信心也对。你们都对,可我只想守着家庭,过上好日子。但教育普及、资讯发达的时代也不是白给,大伙儿也渐渐了解了社会运行的真相是怎样的,知道自己过不好也不能全归结在自己或者命上。实话讲,前景不妙、压力山大的老百姓对上层,对精英,对社会有了怨恨。《山歌寥哉》这时候出来,应了人和。 天人感应之下,它当然火了。这种火,不是刀郎和他的团队精心设计的结果。更像是广大人民群众蓦然回首,好不容易发现的一个合适又安全的发泄通路,在现代网络传播的无限力量加持下,以网络共同体的形式完成的对中国精英与既得利益集团在审美上的一次反击。 很显然,《山歌寥哉》火的只是其中的第二首歌《罗刹海市》。与专辑里其他更优美、讲究,更有宽阔内涵与可能性的歌不同,它尽管作了一点模糊与隐晦化,但毋庸讳言,它是基于个人恩怨的,具有报复动机的。它直接针对的,就是压抑、贬低作者的大陆流行音乐精英与机制。它的歌词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很娴熟很强硬地运用着民间吵架的技术,乃至谐音梗,拆字梗满天飞。高级是不高级的,但受屈忍辱后爆发的愤怒的正义的力量感,它的痛快淋漓的可以说是谩骂的讥讽,却一下子打动了亿万群众。如此社会,如此世道,如此的高高在上的好处占尽、贪婪无度的精英,有这样的歌曲这么朗朗上口、畅快机智地骂出来,多攒劲,多爽!五六十亿的点击量,是因为它于下意识里呼应了受众的情绪情感需求,它解气解恨。人们点头说:是这样,就应该这样! 但另一方面,回到专辑本身。就不能不承认,它的确是刀郎很严肃认真的艺术探索与实践。像专辑上写的: 书契以来,代有歌谣。自楚骚唐律,争研竞畅,而民间性情之响,遂不得列之于诗坛,于是别之曰‘山歌’。
《山歌寥哉》是继《弹词话本》后,结合了聊斋文本与民间曲牌印象的主题概念专辑,此系列尝试构建流行音乐与民间传统文化共生共存的音乐生态。明代新兴市民文学是中国文学史上全新审美意识的开始,《聊斋》继承了冯梦龙对于市民伦理的认同观念,描绘了现实之境与理想世界、男与女、善与恶、债与偿、强与弱、神圣与亵渎,充满了对立。虽然现实与幻境都伴随着各种残缺,但《聊斋》绝不是幻灭的悲歌,其中的许多篇章都充满了理想的光辉,是我们得以管窥那个不属于我们的时代之洞眼。然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图样,本专辑的十一首作品则是属于这个时代的‘山歌’。
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闻则命笔,遂以成编。仙境、鬼域、人间,罗子浮迷途走入仙境,马骥泛海往返于龙宫和罗刹国,朱孝廉入画……冲突与纠葛在光怪陆离中将人的心灵世界撕开一个小口,于虚拟的异托邦中完成内心的自我重构。 这并非简单的商业宣传词,它一点不虚头巴脑,而是格外真诚,它清楚地表明自己的艺术追求与定位。这是一张富有后现代主义实验性质的专辑。它的道路,是民族化、民间化与西方、与现代融合,不再是建国以来的采风的诗经的路子,而是杂糅、拼贴、分离、反差的后现代方式。因此专辑里雅俗、古典、西方与民间、传统混在一块,在看起来很平易其实各种复杂的变奏与配器中炖煮,于是充满丰富的元素与独特的,然而是中国的风味,其中的情绪与情感,也不仅仅是愤怒,姿态不仅是反讽,还有流连、低回,有怀念,有叹息,有哀痛,更有觉悟与希冀。 崔健的歌以冷峻的社会批判与思考而了不起,但从开阔来说,刀郎的这张专辑有其优胜处,从流传性上说,也更胜一筹。原因之一,是刀郎精心选用的各种民间曲牌与聊斋文本,它们都来自中国文化血脉。而老崔,其节奏与律动,是纯西方的。受众也许不清楚何以觉得刀郎更亲切,更容易接近,但实际就是这样如此。 《罗刹海市》似乎很突兀地提到维特根斯坦这位真正特立独行,保持了完整自我的西方现代哲学家,但也许刀郎与他的确惺惺相惜。他也力图在现代唱片工业之外特立独行,找到一条保持完整自我的音乐道路。而且,维特根斯坦的名言: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刀郎的回应是:既然不可言说,那就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