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刀郎,零落的歌坛
2023年的夏天,当刀郎推出新专辑《山歌聊哉》(以下简称《山歌》)之后,越老越多的人意识到他和一般歌手的不同。起码有两点不同,首先他是一个创作歌手,或者叫‘’作者歌手”,其次他的创作内容、题材、风格和大部分同时代音乐创作不同。略为展开,前一个不同将他和同时代很多当红歌星区别开来,当歌坛越来越多的明星大腕热衷于当导师、开演唱会、混综艺的时候,刀郎还在写歌、出新专辑,这就显示出他的可贵,因为确实太多的“一首歌歌手”,还有更多歌手都只想挣快钱、热钱,快出名、出快名。刀郎从2001年推出第一张专辑《大漠情歌》,至今起码推出《西域情歌》等10部专辑,也就是基本以每两年一部的频率推出,坚持了22年,这在中国内地歌坛是不多见的。再说第二个不同,就是他创作的独特性,说独特性不是说刀郎的创作内容、方法、风格是一成不变的,他早年一些传唱度很高的作品,如《2002年的第一场雪》、《披着羊皮的狼》、《冲动的惩罚》、《爱是你我》等歌就和《山歌》有很多不同,但也有一直坚持下来的东西,比如通俗易懂的歌词、地域特性鲜明的曲调、传唱度高等。但很明显,从2020年的《弹词话本》开始,他的创作风格似乎逐渐定型和明确,那就是歌词内容追求民族化,曲调注重从民间、传统的曲库中汲取营养,以及自我身份定位的主动边缘化等,走上了一条民俗化、传统化、民间化的创作道路。
很多听众将注意力放在《山歌》中《罗刹海市》这首歌,反复言说歌词的“复仇”隐喻,津津乐道阴谋故事,更愿意从“黑幕”或者江湖恩仇的角度去解读这首歌,这当然也算一种解读方式。但如果受众大多数仅以这种方式解读刀郎的创作,刀郎肯定也是不满意的,因为那些解读可能并不是他的初衷和本意,这些误读和曲解只能令他的作品和本人都孑孑茕立、倍感寂寞。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先来看看《山歌》的创作宣言:
“冯梦龙一生搜集了许多吴歌,并将它们编写成了《山歌》等歌集,为我们保留了许多吴歌资料。他辑评的《山歌》,存诗三百八十首,以抒写男女爱情为主要内容,风格清新、明快,感情率真、热烈。在有些人看来,《山歌》是浅显的、粗俗的民间歌谣,但是要是站在学术的立场上,用研究的态度和文艺的眼光来直视这三百余年前的古民歌,则这些歌辞根本无所谓猥亵与粗陋。它体现了一个地区在一个时代内的特性,是我们珍贵的历史资料。从《山歌》我们可以看到明代吴地的社会关系、婚姻习俗、“食”文化、妇女的穿着、娱乐活动。这些独特的社会文化特征,导致了吴地吴人千百年来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持久不衰地繁荣昌盛,而且也使它具有较诸其他地方文化更强的开放性、吸收性与融汇性的特点。它是一部见证历史的歌谣。”
很明显,《山歌聊哉》的得名来自于冯梦龙编纂的《山歌》,专辑和冯梦龙《山歌》的联系,似乎要多于《聊斋》。冯梦龙的《山歌》启发刀郎歌曲创作和民歌、民俗的关系,就是和传统文化、民间文化的关系,这似乎也是当代大众流行文化的“根”的问题。中国的歌曲和民歌的联系可以追溯到《诗经》,《诗经》中的国风就是周各地的民歌,汉代有了“乐府”,乐府得名就是官方收集民歌的机构,再后来就是北魏民歌和南曲。唐诗、宋词、元曲都从民歌中汲取不少营养,当然诗歌创作也经历着文人化、庙堂化、形式化的过程,似乎慢慢丧失初心。刀郎能从冯梦龙的《山歌》这里找回中国诗歌的“初心”,这种“企图”和“野心”是当代很多大众文化创作者所没有和不及的。
为了进一步说明冯梦龙辑录《山歌》的目的,我引述了他《山歌》的“叙”(即序言)
书契以来,代有歌谣,太史所陈,并称风雅,尚矣,自楚骚唐律,争妍竞畅,而民间性情之响,遂不得列于诗坛,於是别之曰山歌,言田夫野竖矢口寄兴之所为,荐绅学士家不道也,唯诗坛不列,荐绅学士不道,而歌之权愈轻,歌者之心亦愈浅,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谱耳,虽然,桑间濮上,国风剌之,尼父录焉,以是为情真而不可废也,山歌虽俚甚矣,独非卫衙之遗欤,且今虽季世,而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则以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苟其不屑假,而吾藉以存真,不亦可乎,抑今人想见上古之陈於太史者如彼,而近代之留於民间者如此,倘亦论世之林云尔,若夫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其功於挂枝儿等,故录挂枝词而次及山歌。
墨憨斋主人题
冯梦龙在序言里,主要谈及山歌(民间歌谣)与文人诗文的差异性在于俚与真,“俚”指的是通俗易懂、平和亲切,不是高堂讲章、玩弄词藻,“真”是指真实,人物真、感情真、故事真,总之不是那种无病呻吟和凌空蹈虚,要反映世道人心。这两点无论对于文学作品还是艺术作品都是很高的标准,而恰恰是这两点很难做到。试问,当今的文学作品和流行音乐有多少能做到这两点?刀郎认同这两点,并且已经开始艺术上的尝试,这本身是可贵的。
刀郎这种民族化的艺术探索也并非始自《山歌寥哉》,2020年9月28日发行的《弹词话本》就已经开始了,且看这部专辑的发行词:
受话本和戏曲的影响,让我从小对江南就有一种深刻的情节,而苏州符合了我对江南所有的想象。我观察着周围的一 切,模仿着他们的生活、评弹、昆曲及吴语、琵琶、三弦与曲笛。直到三年过后,开始动笔尝试创作这张专辑。这张专辑是我对话本中的人物、故事的陈述,是一个个画面、印象的叠合。就像话本小说一样,这里是一个小书场,我是‘说话人’,希能望听众能变成‘看官’,找到我们于时间于空间存在过的痕迹。
上午看书,下午回家练琴,有时抱起琵琶一天能练上十几个小时。闲暇时骑着电动车,探寻苏州大大小小的弄堂,去光裕书场听书,去听邢晏芝老师的苏州话课,去百花书局、十方书屋、乐桥 的古旧书店淘书,边生活边创作,这些作品有些是诗意的思,有所言说,又意在不言中,有些是未加思考的意识,是对存在的呼吁《弹词•话本》是一个有待于听者用自己的经历与感悟去完成的世界。这张专辑2013年就开始筹备,制作团队围绕着这个主题尝试了许多苏州弹词与当代流行音乐的融合方式,始终不甚满意。在一次次尝试中,最终我们决定将创作内容转向研究话本人物。我们的音乐要呈现的是我们眼中的地方文化,而文化是“人文化成”,那必然要转向在这里生长的人、在这里发生的事。做完所有案头工作以后,我们去了所有与话本人物有关的地方实地观察。在众多人物、故事加以筛选,最终以这样的方式与大家见面。是话本也是画本。在瓜州渡口、在西米巷、在盘门••••••“说话人”用自己当下的瞬时印象创作的这张专辑,尝试通过完整的作品来实现音乐的视觉化,表现弹词话本中的人物形象,传递出一帧帧画面。十首歌十幅截然不同的画。是缩影也是新窥。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情探、珍珠塔••••••这些耳熟能详的民间故事似乎穿越了时空,“说话人”的匠心下,随时生发,是“说话人”与底本的对话,也是“说话人”与“看官”之间的交流。在四五百年后的今天,当是非对错都已淡然,是否依旧娱目醒心••••••既理智又非理智。看似荒诞,实则上时空逻辑中来自于过去与当下的扭结。在《弹词•话本》中,时间趋从于空间,时间为空间述说,是意识形态的一次突破,是直觉品的一次呈现,场面非梦非实、亦梦亦实。
不得不说,但就这篇专辑发行词写作的内容,就要高于当今很多文学艺术作品的推介词或创作谈,这其中的艺术构思与实践都是高级的、脚踏实地的、充满对文化的尊崇的。具体说到《弹词•话本》,就是以冯梦龙的话本小说作为歌词创作的素材与出发点,将苏州评弹的音调与韵味作为音乐创作的借鉴和生发,立足中国古典的文化和地方的民乐,试图激发出新的创作灵感,以及构对新时代的映射,这无疑是中国大众流行音乐一次有价值且充满创造性的尝试,不由让我想到正在上映的乌尔善导演的《封神•第一部》,个中艺术追求或可通款曲。
以上是我对刀郎新专辑推出后媒体各种反应的一些体会,是粗概,也是整体的,后期可能的话我还将对他的这两部专辑具体歌曲进行细致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