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郎,一个研究“俗”与“不俗”的绝佳样本
刀郎,曾经在网络初兴起时红成了一个文化现象,一个区分不同人群不同品味甚至不同三观的符号,无数人为他在论坛和贴吧里吵得不可开交;而如今,时隔将近二十年后,他以及他的歌,再次成为社交网络和短视频平台上的一个热门话题。
从《2002年的第一场雪》,到《山歌寥哉》,刀郎的音乐风格可谓转变巨大。曲风从新疆味儿,转变成了东北、天津、山东一带的民间小调味儿。内容从歌唱大漠戈壁的情欲纠缠,转变成了演绎中国古代的奇闻异志。而歌曲透露出的刀郎的个人气质,则从朴拙敦厚,转变成了嬉笑怒骂,玩起了讽刺和批判。刀郎之“刀”,这才终于有了名副其实的况味。
这次出圈的,主要是新专辑里的《罗刹海市》和《颠倒歌》这两首歌,就因为风格犀利、讽刺意味浓。尤其是有好事者对歌词作逐句阅读理解分析,将其解读为刀郎意在反击曾经批评打压过他的几位歌坛大腕,某句歌词对应的具体是哪一位,告诉大家如何骂人不带脏字,如何巧妙有趣味有文化地复仇。这样戏剧化的解读,很快就带动了公众自发传播,造成一场发泄式的情绪狂欢。
至于这是否就是刀郎的本意,那些歌词分析是不是牵强附会过度解读,这些其实都是可以打一个问号的。就我所看到的原词,如果单纯从字面意思上理解,就是在讲一个《聊斋志异》里的故事,然后有一些情绪上的抒发,讽刺了社会上颠倒黑白、美丑不分、不知廉耻、扭曲粉饰的一些魔幻现象。它可以指向娱乐圈,也可以指向任何其他行业和领域。因为这种表达完全是寓言式的,其中密集的各种元素比如驴和鸡都只是喻体,而主体是被刻意隐藏模糊处理的,就是要提供广阔的解读空间,你愿意相信它是什么,那它就是什么。
大多数人愿意相信歌词指向的就是具体的某几个人,这其中自然有吃瓜看热闹的心理,但更主要的原因,我觉得是这种解读迎合了普通人所期待的一种叙事模版:曾经被欺压的弱势者闭关修炼,完成进化,然后重出江湖,向上位者复仇,大杀四方。这是最经典的爽文叙事,无数的爆款网文和爆款影视剧其实都是这么一个结构。而现在,仅仅凭借对一首歌的解读,在几分钟的时间里,人们就可以快速被这种叙事模版刺激到情绪,再加上这首歌大开大阖鲜艳热闹意象强烈的风格,都会有力助推到公众达到集体高潮。
但我所了解到的具体实际情况,远没有这么夸张刺激。因为刀郎当年引起的是一个席卷无数人的文化现象,喜欢他和讨厌他的人数都是天文数字,太多人说他土得掉渣,歌词露骨,制作简陋,不上档次,没有文化。只不过随着时间流逝,那些无名群众的声音都蒸发掉了,最后就只剩下最有名的几个人:那英、杨坤、汪峰。
汪峰说:“刀郎现象是流行音乐悲哀的表现”。杨坤说:“这些歌是没有品质的,是让中国流行音乐倒退了15年”。那英则在担任某颁奖礼评委主席时,反对把刀郎评为十年十大歌手,因为她觉得刀郎的音乐“不具备审美观点”。
而且请注意,这三位的发言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而且发言时还没有《中国好声音》这个节目。但碰巧这仨后来都成了《中国好声音》的导师,于是就造成一种他们抱团联合起来打压刀郎的错觉,甚至把刀郎一度退圈的原因都归结于他们。
但平心而论,这三位的批评真的有那么大能量吗?那英的评价也就是让刀郎少了一个“十年十佳歌手”的奖项,至于汪峰和杨坤的评价,客观来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并不会因此就让刀郎在这个行业里无法存活。刀郎的唱片还是会照常卖,没人拦着你买。刀郎的演唱会还是可以开,审批也不是他们仨说了算。
刀郎此前从未表达过任何对那英杨坤汪峰的不满。有媒体采访时问他,对于那英“听刀郎歌的都是农民”这个说法有何回应,他立刻反问记者,这句话真的是那英说的吗?你是亲耳听到那英说的吗?记者说没有,刀郎淡然道,“那就是空穴来风嘛”。
刀郎也在访谈节目里表示过,退圈主要是性格使然,适应不了爆红后的生活。他本来的目标是当个二三线歌手,那样还能有一定的自由度,可以正常生活,随心创作。但意外的爆红让他被太多力量所裹挟,根本无所适从。他对大型的正式演出有恐惧心理,当年因此而推掉了大量演出。但一些演出商为了吸引观众,未经他同意就在广告宣传中提前打出他的名号,他不到场又被说成是不守信用耍大牌,他说自己斗不过他们,于是只有逃避。“我也斗不过他们”,这句话本来指向的是无良演出商,但在很多营销号那里意思就变成了斗不过那英他们。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那英杨坤汪峰的话并没有很多人臆想的那样对刀郎构成多么强烈的压力,但毕竟也是那一阵刀郎所面对的比较典型的评价,而且也能代表所谓的内地主流音乐圈对刀郎的态度。
那一串评价,归根结底,总结一下,其实就是“俗”嘛。一个字就可以全部包括。
在我看来,他们仨对刀郎的态度,可能里面确实也有嫉妒、同行相轻的成分,但更多的,我觉得是“不适应”,或者说是不自知的傲慢。而这又跟内地乐坛长期以来的生态,以及整个内地的文化环境有关系。
可以和他们作为对比的是,港台音乐圈的大佬,对刀郎就是截然相反的另一番态度。罗大佑说他很喜欢听刀郎,还觉得刀郎生来就是唱歌的嗓子。李宗盛也很欣赏刀郎,主动为他制作了第二张专辑《喀什噶尔胡杨》。陈小霞说她第一次听《冲动的惩罚》,感受到的不是低俗,而是态度上的诚恳,虽然制作上确实比较粗糙,但她还是被打动了。谭咏麟打电话主动向刀郎邀歌,于是就有了《披着羊皮的狼》,成了谭咏麟演唱生涯又一首代表作。谭咏麟还在演唱会上邀请刀郎做嘉宾,后来,刀郎又在香港红馆举办了自己的演唱会。
罗大佑李宗盛陈小霞谭咏麟,音乐成就应该还要在那英杨坤汪峰之上吧,为什么他们对刀郎的评价就这么天差地别?
我觉得一是因为因为港台音乐人天然地就会拥抱市场,能够得到市场正反馈的作品,在港台音乐人看来只会是好事,是值得学习研究的对象;二是因为港台和内地隔了一层,内地听众觉得土的歌,在他们那边听来就会很新鲜。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内地的文化环境和文化评价体系,一直以来都是由上至下,等级分明的。在刀郎之前,内地歌坛的歌手要成名,固定的流程就是要上央视,上各种大型晚会,尤其是要上春晚,还要参加官方的评奖,最好能得到官方授予的荣誉,比如“国家一级演员”的称号,或者加入各种体制内的文艺团体。总而言之,就是要得到上面的盖章认定,然后大家才能放心地欣赏。现在还有很多歌迷会把“国家队”挂在嘴边,认为那些体制内歌手就是要高人一等,说明这种思维依然深植于人们的脑中。
等级思维还体现在各种方面。学院派要比自学成材的高一等,具体上哪个大学也要互相比来比去。签约唱片公司的就比自己独立制作的高一等,国际五大唱片公司的签约歌手更是站在鄙视链顶端。想想这也多么像是我们普通人的生活,成天比比比什么都要比。
现在大家都把那英杨坤汪峰看成是主流歌手的代表,可是有没有想过,“主流歌手”到底是什么定义?为什么只有内地歌坛有“主流歌手”这一说,港台就没有?
而相对于主流歌手的另一端,又要如何定义呢?草根歌手?网络歌手?边缘歌手?好像都不太准确。因为当年以刀郎为首的这批新冒出来的歌手,本来就形态各异,不能一概而论。
这批歌手之所以会横空出世,是得益于世纪初大众传媒的勃兴,互联网的普及,手机彩铃业务的繁荣,以及音乐制作门槛的降低等等因素。他们的歌共性是旋律简单悦耳,歌词通俗直白,编曲制作较为粗糙,但又有强烈的洗脑上头效果。
这些人包括:开创“音乐评书”风格并借助Flash风潮走红的雪村,一两首口水歌后很快销声匿迹的杨臣刚、胡杨林、香香、唐磊、东来东往,当年大有和刀郎双雄对峙之姿的庞龙,神曲一首接一首的凤凰传奇,“QQ音乐三巨头”许嵩、徐良、汪苏泷,借助微电影走红的筷子兄弟,引发全民关心其精神状况的庞麦郎……最近的一个例子,应该是唱《爱如火》的那艺娜。
这里面比如像庞龙,毕业于沈阳音乐学院,也算是学院派。还有雪村,毕业于北京大学,歌里有一定的知识分子趣味,只是包装得平民化而已。他们当然不算草根歌手。
刀郎和凤凰传奇,最开始都不是通过网络发歌,而是直接出的唱片,所以他们不能算网络歌手。
至于边缘歌手,很容易和地下乐团搞混,这批歌手当然和“地下”挨不上边。
想来想去,或许也只能简单粗暴地从“主流”的反面入手,既然一边是“主流歌手”,那另一边就是“非主流歌手”吧。所谓“非主流歌手”,就是至下而上,先有老百姓的拥护推举,自发地口口相传,然后才被看见。
当年主流歌手之所以看不上这些非主流歌手,一大原因就是嫌弃他们的音乐制作太粗糙,不够工业化标准。可是要我说,内地音乐的工业化程度从来就是严重不足的呀,嘲笑非主流歌手不够工业化,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港台乐坛才配谈工业化吧,你看人家怎么就不嘲笑非主流歌手呢?
所以这两边分野的关键到底是什么,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非主流歌手之所以受欢迎,其实最大的推动力量,就是主流歌手本身。因为相当多的大众早已厌倦了晚会和评奖,厌倦了那套固定的等级分明的体系,厌倦了高高在上的姿态。在精致的死板和粗糙的鲜活之间,大众选择了后者。如果不是主流太过强势,非主流也不会一有机会就冒出头来。
而主流和非主流之间,也不是界限分明,而是一直流动着的。
非主流会向往着主流,比如凤凰传奇,曾经是非主流代表吧,可成名后上了无数次春晚,被无数官方标准认证,虽然音乐风格没变,但现在已然跻身主流音乐圈了。
也有反过来的例子。李荣浩现在主攻的是短视频下沉市场,算不算从主流转到非主流呢?
后来的主流其实也都曾有过非主流的阶段。比如那英,一开始是模仿苏芮,化名为“苏丙”出道的,山寨当然也是非主流的一种。
还有杨坤,年轻时是靠夜场演出为生,和刀郎年轻时并没有太大区别。而且他后来成名唱的那些歌,老实说我也没觉得比刀郎高明,不是差不多一个风格嘛?
至于汪峰,虽然是根正苗红的学院派,但年轻时组过“鲍家街43号”乐队,唱过很多极其愤怒的摇滚歌曲,和后来上各种央视晚会、唱奥运宣传曲相比,早期的他当然也是非主流的。
既然他们都曾经非主流过,为什么后来就瞧不起非主流了呢?原因很简单,非主流是他们曾经努力想要挣脱的,一旦成功,当然就要和过去划清界限,完成切割。
这是很正常的人类心理。就好像一个人只会嫉妒身边稍微比他富有一些的人,但不会嫉妒身价千亿的首富。而在音乐界,你什么时候听说过一个古典音乐家出来说刀郎的坏话了?因为他们差太远了,互相井水不犯河水嘛。看到流行音乐圈内部争论雅与俗的问题,古典音乐家可能会觉得好笑,因为在他看来,你们都是一样的嘛,有什么好争的呢?
对俗不俗最敏感的人群是谁呢?其实就是那些半雅不雅,半俗不俗,悬在半空的人;就是那些正在努力挣脱土和俗,拥抱雅和洋的人。攻击别人俗,根本原因是自己内心身份上的焦虑。而这样的焦虑,在最近二十多年来的中国大陆,是广泛存在着的,因为我们处在一个剧烈变动的上升期,每个人都随时面临身份的重新定位。对雅和俗的讨论划分,就是一种定位方式。
什么是雅,什么是俗?这真是太玄妙的问题,可以用厚厚一本书来分析诠释。而刀郎这个人,对于雅俗问题就是一个非常适合的研究样本。我建议学者们抱着正向的态度,好好研究一下他,研究成果可能会非常有价值而且有趣。
这里我再来抛砖引玉一下吧。
——当年刀郎被无数人攻击为“俗”,可后来我们都看到了,那些所谓的主流歌手们,个个都把心思花在搞营销、接代言、上综艺、造数据、追流量、捞快钱;而刀郎这些年来,居然主动拒绝了各种捞钱的机会,潜心沉淀自己,去学习各个地域的音乐文化,并在最近两年来了一次创作上的大爆发,从2020年至今相继推出了融入苏州昆曲和评弹元素的概念专辑《弹词话本》、佛经专辑《如是我闻》、升级版的新疆音乐专辑《世间的每个人》,以及最近把《聊斋志异》和各地民间小调融合的专辑《山歌寥哉》。你说到底哪一边才比较俗?
——万能青年旅店一直都是文青最推崇的乐队,然而看看最近的新闻,石家庄打造“摇滚之城”,万青参加各种会议,还领起了政府津贴;而文青向来不屑一顾的刀郎,一直都自甘于边缘地位,最近还忙着研究古代文学经典,这一看就是没什么功利心的选择。万青和刀郎,到底哪边更俗?
——当年那些非主流歌手多多少少都要借助网络传播,这也是被主流歌手所看不上的,然而历史发展到现在,所有的歌手都要争网络阵地了,实体唱片业都差不多消亡了,现在都是在APP上发数字专辑。于是很多传统主流歌手干脆就懒得发专辑了,只要发发单曲上上综艺就行了。而刀郎现在竟然还在孜孜不倦做完整的专辑,简直比那些主流歌手更像一个传统的手艺人。请问哪边看起来比较俗?
——刀郎过去被诟病为俗,而这次转型,大家普遍觉得他变得有文化了,可是请注意,他现在创作所依据的话本故事、鬼怪小说,在古代可都是世俗文化的代表,也都是被读四书五经的文人所看不上的。你说他现在追求的,到底是雅,还是俗?
——最后一个问题,刀郎苦苦追求的转型,三年出了四张专辑,最后却是因为被解读为含沙射影地骂人而火出圈,其他那些没什么爆点的歌就无人关心。这真的是刀郎所期待的结果吗?大家关心的都是“复仇爽文”、“教你不带脏字骂人”这种非音乐因素。那你说,刀郎到底转型成功了没有?那些追捧《罗刹海市》的人,到底是因为《罗刹海市》不俗,还是因为他们自己太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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