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的现实
前两周去黄昏黎明DDC看了表情银行和Bow As Well的双专场。其实在去年听了表情银行的《狗日子》之后就一直想去听现场。表情银行的音乐一直给人一种复杂、通透却释然的感觉，从《魔王》到同名专辑再到《狗日子》，他们每一张专辑的风格都不太相似却充满惊喜。
表情银行的最新阵容由主唱思雨、贝斯/键盘通通、吉他Robin人友、鼓手张有超，和萨克斯/长笛手威哥组成。在一段采访里他们提到自己的风格是难以定义的“post” (post-everything!)，在indie-rock的基础上进行融合，听众可以听到electronic、dream-pop、trip-hop（甚至有一点lofi、r&b/jazz）的痕迹。
这无疑是一支创新而真诚的乐队——他们会在社交媒体上发出专辑的创作过程，给乐迷科普乐理知识和音乐版权问题，带乐迷看自己的录音室，不定期掉落一些尽显仙品的讲解和翻唱…… （以及，签售的时候大家也都很有话说，像一场大型的网友见面会。）
翻看他们的歌单可以看到欧美独立乐迷们熟悉的、风格各异的艺术家们，如Black Country, New Road (上篇文章就是关于BCNR的小提琴手：Jennifer B | 当代流行乐的可能性), Perfume Genius, Father John Misty, FKA Twigs（当然还有Timber Timbre) 等等。在2022，表情银行最令人爱的大抵是他们音乐的即时性。
专辑名狗日子/Dog Days (三伏天) /Hundstage (倒霉日子)的双关像一种循环往复的生活状态：一段日子在最焦灼的时刻，同时开始溃烂。而在这张专辑里，表情银行以一种原始、轻盈的姿态，用最纯粹的语言记录了在那些炽热得近乎盲目的时间里，他们如何再次被光明包裹着安全降落。
专辑的intro像一幅斑斓的动态拼贴画，既有spoken word的灵动跳脱，又不乏编曲的音乐性。“人，人，狗”延续了表情银行同名专辑里“苍蝇为什么要搓手”的情景剧模式，在spoken word的部分铺垫了整张专辑的线索：狗作为人的隐喻。虽然在intro部分更像草图，但表情银行已然勾勒出一幅现代生活图景：人们带着破碎的梦彼此路过。
“人，人，狗”并不是一首常规的intro，在高密度的编排里，它兼容了人声与狗吠的日常性和管乐与合成器的多元音色，而在现场的演出中这一切都变成了一幕简短的情景剧。
“安全降落”相比之下更像一卷流动的印象主义游记。而惊喜在于，听众在专辑的第二首歌中就能听到如此流畅的编排，起始于一段渐强的合成器片段，由吉他的旋律动机衔接——表情银行似乎在用器乐模拟动态画面中的起落。起的部分如热气球缓慢充盈，录音室专辑里的单簧管为这部作品增添了新的听觉感知，在顺着旋律线滑翔的同时亦可冲向穹苍；落的部分却如同蒲公英在山谷飘摇欲坠，轻似鸿毛，不留痕迹。
或许“安全降落”的亮点在于它的歌词与现场的互动性和号召性，“在安全的地方降落欲望/在温柔的地方将胆怯埋葬/我的夜晚如晨光开始/我愿对着陌生人歌唱”。在过去一年的踌躇与徘徊中，表情银行选择带走全部的爱与温暖，也将这些再次播撒到世界上。最后将“安全降落”调整到专辑第二首也是一个有趣的选择，或许听完整张专辑再来听这首歌才能体悟到它巨大的号召性。
“小男孩”无疑是最适合衔接“安全降落”的曲目，二者的相似之处在于都使用了较为标准的音乐结构和平稳、中规中矩的编曲，而差异在于，本曲以回顾的第三视角再次叙述过去发生的事情，而“安全降落”更像是由于视角变化即时产生的生活体悟。这两部成品辅以跨越时空的叙事和创作背景，对于听众而言是温暖治愈的。
当然这两首歌在专辑里是不可或缺的，但我认为《狗日子》最出彩的部分并不在于这两首，而是在于track4-7里更跳脱的旋律和节奏框架，以及情绪剧变带来的更有张力的现实主义书写。
《狗日子》的隐喻在“三头狗”中得以延续。可以说从“三头狗”开始听众迎来了专辑中最荒诞戏谑也是最复杂、变幻多端的一部分。“三头狗”自身打破了流行音乐的既定模式，它从始至终的不稳定性与英文歌词中的随性呐喊互为照应，似乎除了重复的“I would say no”之外，听众难以找出这首歌的标志性段落。
而这个段落其实可以是开头逐渐平稳的节奏，可以是歌词中张扬的回绝和反抗，中段高密度的鼓点和突兀而断裂的合成器音效，也可以是紧接着管乐部分的上扬式结尾。
“三头狗”的英文名是“cerberus”, 源于古希腊神话中的地狱守门犬。在此桎梏的阴影下，表情银行除了写出掷地有声的反抗之外，也写出了“The shadow of the tree is casted for me / But I know I prefer dying free”这样的歌词。在管乐与吉他的双线旋律之间，“三头狗”的结尾走到了一个略出人意料的方向。
表情银行并没有延续歌曲前半段混乱的线条，没有将结尾落在一个稳定的音程上，而是做出了一个近似安全降落的选择——尾音悬停在半空，像是一声绝望的控诉。
“近几年呆在家里出不去的时候，窗户就是我和世界的接口。”这是表情银行在“今夜，开窗通风”的评论区写下的文字。“今夜，开窗通风”大概是《狗日子》中编曲最精彩也是情绪上最外放且饱满的一首歌，在几分钟的时间内可以听到表情银行对于类型融合的尝试，亦可以读到富有韵律的歌词。
引入旋律的鼓点具有鲜明的afrobeat特色，趋近平稳后又可以在中段听到更加紧密的邦戈鼓节奏，伴随常出现的铃鼓，在节奏上看“今夜，开窗通风”是独立于专辑中其他曲目的。在旋律写作上，它的前半段并没有太多波动，而到了副歌部分，中英文歌词近乎完美的衔接将情绪渲染到了一个巅峰，听众可以听到歌词里的斜韵与内韵（Tonight, tonight / The sky is falling on me / Tonight, tonight / 在这样的晚上只要打开了窗 / 世界就属于我），在这样细致的押韵书写中，歌里的情绪伴随着流畅的管乐旋律，在多变的鼓点里绚烂绽放。
“今夜，开窗通风”里的现实是封闭空间里的踱步和稀薄的氧气，在某一个夜晚打开窗户向外望去，扑面而来的是流动的风，头顶的天空正在坍塌，时间的庞大流逝被压缩为薄薄的一瞬间，而在此刹时，星辰洒满了衣袖。而听者也忘记了那板结的心脏和背后声嘶力竭的呐喊。
“今夜，开窗通风”制作精美与朗朗上口的程度和表演难度都应位于前列，虽然它并没有出现在巡演歌单里，但希望未来能够看到它在现场大放异彩。
“温柔震动的宇宙”像是开窗通风之后的视觉延伸，宇宙并没有完全崩裂而是缓慢地震动。在前两首的波动之后，它细致入微的合成器音效使整首歌氛围化了许多，同时也有着情景剧般的即时效应。在一段封闭的时间内人总是拥有孱弱的期许，而“温柔震动的宇宙”关乎等待与眺望，也关乎保留、缄默，与惆怅。
“小狗快跑”是整张专辑在音乐结构上最模糊却是最有冲击力的一首歌，前半段的混沌并不会使听者对后半段的挣破有所期许。然而听众可以感受到这一首极具原创性、即时性、毫无矫饰的作品，在结构上同样是抛弃了传统的框架，如同脉搏般有力而稳定地加速。就像他们歌词里写的那样“run blindly through”，在旋律上允许前半段的枯涩、盲目与压抑，也允许后半段起落的轻盈和决绝，配器的部分也并没有使前后段落之间出现断裂，而是再次完美衔接。
唯一的缺失是结尾的突兀。现场的表演无疑是比录音室版更加出彩的，听众在现场可以将自己融入每一种鼓点和灯光的频道，可以吸收人声细微的颤抖与变化，可以看到乐手在前后段演奏的差异。
现场的动态推进使得听众可以真正追随“小狗快跑”里蹒跚却加速的步履——“Fool the destiny / and never let it catch up to you.”
“小男孩”是对于回忆的追寻，思雨回到了通通童年时代在德国与奥地利的住所，并为那时生活破碎的他写下了这首歌；而“重生摇篮曲”则是对于回忆的安放，思雨将此写给通通过世的母亲。表情银行对于两首歌的处理并不相同，正如它们对于回忆的留存方式未必始终如一。两首歌并没有浅斟低唱那般轻盈，然而听众可以听到其中层次丰富的男女和声。
相较于“小男孩”前后半段配器音色的递进，“重生摇篮曲”则以一种极简的、阿卡贝拉式的编曲呈现，也正是趋近极简的配器与久久萦绕的和声将这首歌“摇篮曲”的部分留住。在表情银行的歌里可以看到灼人的阳光和斑驳的影子，可以看到衰老的痕迹与流水的纹路，表情银行将对于场景的捕捉与再现能力完美地运用在音乐创作中。
在一段直播中思雨曾表达过自己对这首歌的珍视，因为想要再将这首歌的现场编到完美、饱满且斑斓的状态，所以未能将这首歌加入巡演歌单，也是一大可惜。
今天是《狗日子》发行一周年。我一直在思考是什么让我能够一直聆听这张专辑并通过这张专辑真正认识了表情银行。或许是过去一年的封闭让我与太多人的世界天翻地覆，于是在一切即将重蹈覆辙地破碎的循环里倏然响起了表情银行的音乐。在那些开阔治愈的旋律里只需要打开窗户就能感受到那个我一直在追寻的“真实的”世界。
在《狗日子》里，表情银行留住了流逝与回卷的时间里最近乎美好与温暖的部分，在审视当下的同时也留住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声音。他们飞旋着与所有情绪相遇，在精疲力竭的同时也如释重负。当所有人被过去的阴影笼罩的时候，表情银行带着你们安全降落到一个新的、充满爱的飞地。
但他们说，这飞地实际上并不存在。你们来到的是一个重生的现实。这或许也是专辑封面上那只黑色的狗所面对的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