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暗面：万物新始，一切尚未命名之时

一张能代表时代的专辑是什么样？它深刻地描绘了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现代化”过程对人类精神造成的各种影响，同期出版的畅销书《禅与摩托车修理技术》有着相似的主题。工业化在我们现代人眼中是世界秩序的一部分，但在当时却是一场颠覆性的变革。站在AI革命的前沿，重新审视这些作品，不禁感慨万千。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困惑和期待，未来的社会又将何去何从呢？

这张专辑就像是“个人体验和各种疯狂”的拼贴画，日本人将专辑名意译为“狂気”也不无道理。A面的前两首歌让我们进入了个人思绪的世界，第三首和第四首歌则模拟了现代社会中个人受环境影响的情景。乡村社会悠闲而简单，一辈子一眼看得到头。而在现代，终点遥不可及，快节奏和高压力伴随着每一个人从早到晚，从生到死。城市化被认为是进步和发展，而那些不能适应新秩序的人则被边缘化而无视。那些无意义，迷惘和恐惧甚至尚无语言表达，只能叫做“疯狂”。

A面的最后一首歌《The Great Gig in the Sky》探讨了死亡这个永恒的话题。最亮眼的一笔在那段“我不畏惧死亡”的独白，它与旋律中小调到大调的转换相呼应，在前面阴暗压抑的底色下突然一转，在黑暗沉重的氛围中带来一抹光明。女声独唱在前一段饱含生命力的高音中表达了生的灿烂，后半部分则吟唱了死的悲哀。这些对比和转折大大丰富了歌曲的层次感，也释放了之前累积的压抑情绪。

翻到B面，B面的前两首歌关注了社会问题，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在前面情绪得以释放后，第一首就是略带轻松和戏谑的《Money》。这首歌当年最火，也许是因为契合了当年的流行趋势？歌词写得很直白，物欲和拜金。在农业时代，钱不那么重要，人们更多地遵循着互助和交换的传统道德。但随着金融的发展，一切都能被交易。钱的地位越来越高，甚至超过了荣誉、地位和信仰。那么钱道德吗？传统道德中，钱是万恶之源。人们嘴上也许还那么说，做法却不尽相同。

下一首讲战争，全球化后的战争。从前的战争是为了亲族、国家或信仰，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它的意义和必要性。今天的战争是为了遥远的利益，人们越来越难以理解战争的动机和目的。一场不正义的战争，它的好处被上层分走，留给普通人的只是无尽的伤痛和牺牲。地图上的一点点变化，代价是多少人的鲜血和泪水？而在战场上，敌我双方的士兵，也许比他们所要保卫的国家更有共鸣。

扯远了。这首歌既有内心独白，又有外部社会描写。内心独白时，配乐是A面风格的简约沉静。而外部社会描写时，配乐则加入了很多鼓点和噪音，《Money》风格的复杂而喧嚣。这种对比好像是一种普遍的表达方式。当年参观予科練平和記念館时，展示IJN学员日常生活的房间中，各种展品五光十色琳琅满目。但展示军校生内心独白的房间，却是一片纯白。果然只有去除外界的干扰，才能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吗？

接下来是一首过渡性质的歌曲，《Any Colour You Like》。我当时听这首曲子时很迷惑，因为没听出来乐曲中对应“Any Colour”的部分。查了查才恍然大悟，原来出自福特汽车广告：“You can have it any color you like... as long as it's black!” ……根本没有选择！尽管，你可以“选择”。这首歌承接上首歌末尾的外部描写，音乐又转回内心独白风格。独特的效果器像是一个人旁观着世间繁华万象，中间recall了《Money》中的戏谑情绪，而最终沉落回来。它被称作《Breathe》的第二次重奏《Breathe》开启了前两首歌，而这首歌总结了后两首歌。《Speak to Me》则是一个引子，像是做梦之前搜集了一些梦境的素材。

终于到最后两首了！我认为是这张专辑最厉害的两首，《Brain Damage》和《Eclipse》。月亮和太阳，黑暗与光明，疯狂与正常。《Brain Damage》里有一种迷幻摇滚的典范。滋儿滋儿的音色，安定又不安的和弦和旋律，突如其来的变调和逸脱，都把那种精神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绝了！听了这首歌，才彻底体会到西方用“lunatic”表达的疯狂是什么感觉。它是一种带着信念感的偏执，一种全然接受的异化，的确是西方独有的疯狂体验。我想起密教模拟器的飞升、湖边小屋的罪恶，洛夫克拉夫特小说中的恐惧与狂喜，他们与东方式的疯狂截然不同，但那是另一个话题了。

最后两首歌的歌词明显是宗教布道的语调，上次见到这种风格还是恰克帕拉尼克的小说——如解剖般细致到变态地列出每一项，一点点注入精神；强制人跟着侵蚀的脚步，一步步前进，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崩坏。最后一首，《Eclipse》。前一首中的疯狂一步步扩张，最终完全占据了心灵。此时它不再扩张了，终于开始一项项毁灭。一个人一生的所有经历，所有体验，所有情感，从正常有序，一点一点坠入疯狂。最后的心跳像是留白，让人在最后的震撼里回味。又和最初的心跳呼应，形成一个周而复始的圆环。

当变革的风暴掀起，那些被忘却的情感将重获新生，那是月之暗面再度降临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