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做你的逃兵，但我注定成不了英雄--关于《MADE IN CHINA》的过度解读

1992年，艾敬出版了她的第一张个人专辑，由大地唱片出品，制作人包括黄晓茂、王迪、臧天朔、艾迪，录音人员包括陈劲、何勇、王迪、张永光、刘效松、臧天朔等一众摇滚圈好手。歌曲方面，除了艾敬原创的《我的1997》之外，专辑中其他歌曲来自陈劲、黄晓茂、三宝和侯牧人的创作。最轰动的当属《我的1997》，在当年风靡一时，红遍大江南北。《我的1997》是一首私人化的叙事民谣作品，敢把个人经历和1997香港回归这种历史大事件勾连起来，这在当时绝对石破天惊。艾敬的歌词平实而真挚，娓娓道来，不知不觉间就进入了她描述的那个意境当中。编曲也功不可没，从第一段的民谣到第二段的雷鬼再到副歌前的评剧过门，甚至结尾处的瑕疵与笑声，都让人过耳难忘。同为描述97，艾敬的“让我去那花花世界吧，给我盖上大红章”，和其他人的“恐怕这个璀璨都市，光辉到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专辑中其他歌曲大多采用城市民谣风，还融入一些布鲁斯和雷鬼的元素，编曲相当精致，《流浪的燕子》和《你的军装》也是流传度颇广的作品。而张元执导的《我的1997》MV，也是当时的现象级作品。

1995年，大地公司推出了艾敬的第二张个人专辑《艳粉街的故事》，这也是艾敬从歌手向唱作人转变的专辑，除了两首民歌和一首《阿里莫雷》之外，艾敬包办了绝大部分词曲创作。制作层面除了陈劲、江建民和升哥之外，还有来自欧美大牌乐队INXS的鼓手Jon Farris。延续自《我的1997》式的私人叙事，在《艳粉街的故事》中发挥到极致，把个人的成长经历、对家乡的热爱与依恋、时代的记忆与创伤全都浓缩到短短几分钟的音乐里，配合艾敬娓娓道来又满含深情的唱腔，还有简单而隽永的歌词，绝对是王炸般的存在。如今再听，依旧数度不能自拔。《外婆这样的女人》，是女人命运的悲歌，没有怨恨，也没有控诉，艾敬就那么淡淡的唱出来，反而更加惊心动魄。《想飞的欲望》《Love In My Dream》《你就是我的翅膀》都是艾敬个人化的情绪表达，但我们能从其中看到一个独立自主追求自由追求爱情的现代女性，也正因为如此，那些小女人的感触才能愈加动人。《情陷》则彰显了更大的野心，把儿女私情和时代记忆有机的融合，没有预告的晚上，没有表情的站长，挥手的塑像，致命的思想。

和大地唱片合约结束后，艾敬选择了加盟索尼唱片。之前的两张专辑，让艾敬在海外声名鹊起，尤其是在日本，广受好评。艾敬的第一场个人演唱会，也选择了放在东京，而不是北京。之后的《追月》，由日本知名制作人佐藤刚和艾敬联合制作，艾敬则包办几乎所有词曲创作，至此成为彻底的唱作人。得益于日本班底的制作，专辑的音乐风格不再局限于民谣，而是更加复杂与多元，爵士、摇滚、放克、古典乃至民歌，通通变成艾敬音乐的一部分，让人难以自拔。最让人意外的当属《黑猫白猫》，完全是一股自由爵士的派头，唱腔随意又奇诡，歌词简单又有深意，绝对是当年的神曲。后来被吴青峰翻唱才被少部分人知晓。最厉害的自然是《东京餐馆里的 China Girl》，艾敬用近似的口语化的方式，描述了生活中的一件小事，在艾敬的观察下，却写出了书面语都难表现出的神韵，尤其是副歌部分，“这里有你追的梦你受的罪你是否想过，满天是星星太刺眼你想摘哪一颗”，写尽了异乡客的漂泊、孤独与悲哀，再加上艾敬独特的唱腔、断句和气息，构成了这首集合了叙事和抒情，又极具人文关怀的几乎无法翻唱的神作。此专让我想起韩国百大名盘里排名第九的李尚恩的《公无渡河》，同在日本制作，年代相近，音乐风格也有类似之处，达到的艺术高度也难分上下，但李尚恩被韩国媒体饱受赞誉，是先锋艺术家，而艾敬在国内却悄无声息，早早就被人遗忘，或许，这就是环境的区别吧。

时间来到1998年，艾敬在旅居纽约期间录制了专辑《Made In China》，并特意请来台湾的传奇制作人李寿全联合制作。艾敬在音乐上的野心很大，她受Bruce Springsteen的《Born in the U.S.A.》启发，想把这张专辑当做一张概念专辑来创作，其核心的概念，就是Made In China，也就是国家和个体之间的关系，恰好主打歌《Made In China》未能过审，概念也就不能完整的贯彻，艾敬就任性的放弃了在大陆的发行。虽然艾敬在歌中唱到，“我不愿做你的逃兵，但我注定成不了英雄”，但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她已经是中国歌坛难得一见的文化英雄了。

艾敬的这张专辑，一直在我的播放清单里，时不时就要拿出来重听。但之前并未太在意专辑的歌词，总以为是一些小女人的日常感悟，也就没太深究。这次看到艾敬的文字，表明了这是张概念专辑，一语惊醒梦中人，那些模糊不明的意象，突然就有了清晰的解读方向，看来我之前还是低估了艾敬表达的深度。专辑的开头，是一首翻唱自日本歌手久保田早纪的《异乡人》，作词则是艾敬的男友刘卓辉。东洋的旋律，香江的辞藻，再加上艾敬放肆的演绎，把专辑的基调定位在旅居异国的异乡客上，用她们的视角，来看待故国的变化，而自己与国家之间的关系，是一首说不清也道不明的音乐，“未来象梦一样，我和你可有相同去向，不用说，擦身而过，也许我们会相遇在远方”。《鱼儿离不开水》，我一直是把它当做一首情歌来理解的，但其实大方向就搞错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鱼和水的关系，大抵就相当于个体与国家，是“鱼儿离不开水，我也离不开你”的关系，但偶尔水里的鱼也会希望水质能有所改善，挺身而出，然后就是“但在很久很久以前，我被岸上的猫吃了以后，只有在月的晚上，我才会游出来”，并且从历史和教材中消失，只活在某些清醒的人们的记忆中。《Made In China》 其实把这种关系说得很直白了，“我在这里成长生活，理想被现实猛烈的撕扯，当我离开这里回头看看，我才发现原来我很爱国，我爱你中国”，当然，这里的爱国，是柏杨提到的地理上的中国，而不是王朝的中国。然后话锋一转，“母亲啊 我不能选择，尽管你还不够好，我不愿做你的逃兵，可我注定成不了 英雄，我不想牺牲”，也就是说，艾敬不太赞同暴力或者抗议的方式，她想做的，是“在我的眼里有一个真实的世界，于是我告诉你她的颜色”，把外面的世界的样子带给民众，让他们不再坐井观天，而是开启民智，提升素质，顺势而为，水到渠成。 《YUPPIES忧郁》，其实就是雅皮士的忧郁，歌中一上来就唱到，“我是幸运的，我不用挨冻受饿，我是幸运的，只在书中读历史的沉重，我是幸运的，耳边没有战争的碎末儿，我尽情的呼吸，也只是现代文明的污浊”，可是，这种“日子好过了”的生活，为何还会带来忧郁呢，因为，艾敬敏锐的感受到，这样的生活是不正常的，它的代价是“我是麻木的，我是冷漠的，我是自私的”，所以“我病了”。物质的丰富，改革开放的成果，叠加洗脑的教育，最后的结果就是造就了一整个国家的病人。《我和猫的斗争》，本是叙事民谣的佳作，之前很为艾敬细腻的情感和捕捉生活细节的能力所打动，如今再听，竟完全是不一样的感觉。延续上首歌的命题，我们都是病人，这就体现在，每个人都不由自主的贯彻上面的意图，在每个场合，都欺软怕硬，信奉强权。我和小猫的斗争过程，就是国家和个体之间的博弈，也是洗脑教育下异化的人对待更弱势群体的常态。“我常常和它较量，只因为它比我小比我坚强，我常常和它斗争，只因为它不像狗儿那么顺从”，是的，我们要的就是无条件的顺从，断然不能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想法，否则就是无止境的打压，甚至流放。对的，小猫后面的命运，颠沛流离，不就是流放吗，只因为“它更坚定的站在那儿，象个久经沙场的武士，只是对我更加防备，不屑一顾”。艾敬厉害的地方就在于，能从本来营造好的情境中瞬间跳出，以更高级的视角来看待，将歌曲的主题瞬间升华，这首歌也不例外，在描述我和猫的斗争中，突然冒出了一句，“猫儿瞬间的一生在我的手中蹂躏，我的一生啊又在谁的掌中”，令人感慨万千。

来到《忽东忽西》，之前让我印象最深的便是艾敬的文字功力，“眼前是一颗披头散发的大树，他就那样，胡乱的生长壮大”，这就是一句绝佳的诗句啊。而这颗披头散发的大树，其实说的还是国家，“时间在它的脚下，历史和哭泣不算什么，我妒忌它倔强的生命力，我妒忌它活的坚强 ”，而个体呢，比如歌中的我，有着独立思考能力的个体，清醒永远是痛苦的，所以“时间在我的脚下，贫穷和富贵究竟是什么，我妒忌没有疑问的人们，我妒忌他们笑的天真”。而“太阳忽东又忽西，我像他也像你”，游走于异乡，吸收着来自西方的思潮，思考着故乡和国民，矛盾、纠结、无解。《果实》表面看来是写吃东西的快乐，但“你只是只果实”，你的作用就是“你穿过我的身体 洗清我的道路，你无形无踪影 我无罪 吃你无罪”，这说的是什么，不就是浑浑噩噩的百姓吗，不就是现在所说的人矿吗？《MY HERO》是一首挺令人费解的歌曲，但我的理解，是尝试用西方的思想和宗教，来解决之前提到的那些问题，但显然，艾敬并不觉得这是一剂灵丹妙药，要不然也不会有“人们无奈无望呆滞的行走，心中欲望欲火欲罢已不能够 ”，歌曲的副歌部分是最含混不清的，“照亮点燃真理的火焰，充满填满你失去的岁月，如果存在 如果真的有，MY HERO 我孤独的朋友，终于孩子们成长以后，终于他们埋葬我们之后，如果存在 如果真的有，MY HERO 我孤独的朋友，终于你成为高举冰激凌的神，终于你走过的路被人们亲吻”，如果是高举冰淇淋的神就是自由女神，那么你走过的路，也就是美国式自由民主的路，可是，这似乎也必须等到孩子们长大以后，等我们这代人被埋葬以后。也就是说，艾敬认为，自己这一代注定是个过渡，在洗脑教育的环境中长大，在八十年代的思潮中觉醒，在九十年代的经济大潮中溃败，理想被现实猛烈的撕扯，在矛盾与纠结中迷失，唯一能做到的，便是把自己的感悟和心得，通过作品的表达传递给下一代，希望在他们那一代产生质变。相对于果实的功能性，《花儿》显然更具有观赏性。歌词是令人眼花缭乱的花儿花，但仔细梳理一下，把花儿纳入到国家和个体这个层面去理解，自然就让人想到了粉饰太平的表面功夫，也是党国最擅长的伎俩。然而，从“娇艳 鲜艳 美若仙”到“虚伪 枯萎 无人睬”，花儿能提供的，只是灿烂时期的被利用价值，而且花儿不光有花期，还有价钱。《复杂》就像是之前歌曲的总结，第一段从个人经历出发，“复杂了 已经，复杂了 爱情 ，复杂了 音乐，复杂了 关系”，讲述的就是一个小女孩的白日梦，“只要爱的傻话 傻话 爱我，说爱我 一千遍 一万遍”，第一次听的时候觉得幼稚而浪漫，但如今听来，不寒而栗，这些催眠和谎言，不正是我们一直在经历的吗？第二段，复杂的进化，“复杂了 已经，复杂了 生命，复杂了 我们， 复杂了 路线”，也就是进入了国家层面，那我们经历的又是什么呢，“经历了这么多年的考验，他们就在我们身边改变，粉红的颜色是脆弱的讯号，有没有发现有没有明天”，当历尽风雨，找不到未来的时候，那还不如回到“只要一些简单的语言，没有纠缠 不要忍耐 不用遮掩”，要真诚的表达和交流，“不要爱的傻话 傻话 爱我 说爱我一千遍 一万遍”，不要谎言和洗脑，不要巨婴式的爱情。

《Made In China》未能在大陆出版，对艾敬打击很大，让她一度放弃音乐。之后，她师从当代艺术家张晓刚，开始习画，并涉猎装置艺术，音乐逐渐成为生活中的调剂，不再是事业的重心。2004年，艾敬独自出版了个人的第五张专辑《是不是梦》，专辑在伦敦录制，联合制作人是英国的Richard。这是艾敬决定放弃音乐转型做艺术家之后出的唯一一张专辑，也算是对她音乐生涯的一次总结和告别。说实话，听这张专辑很难受，和之前的几张专辑相比，灵气全无，内容变成小女人的生活感悟，音乐也退化成平庸而精致的流行音乐，甚至还有长达二十多分钟的环保童话朗诵，当真可怕。可以听出，艾敬已经不再把音乐当做她主要的表达方式和出口，而是当成生活的点缀和调剂品。要知道，我之前是把她当做中国的Joni Michelle来看待的，奈何曲高和寡，和者寥寥，大环境也愈发恶劣，无论是唱腔、音乐和表达都无比超前的艾敬，注定得不到大众的认可，离开也是必然。只是单纯的为她惋惜，论才华和素养，她一点也不输金润雅，可是后来的路，完全不同，或许这就是大环境的区别，即便你肉身到了国外，也是一样。

2006年，艾敬出版个人精选集《艾在旅途》，选曲上1辑两首，2辑三首，3辑三首，4辑两首，5辑三首，外加朗诵的《艾在旅途》和纯音乐的《蓝》。纵观艾敬的创作历程，2、3、4辑为创作巅峰，无论音乐风格、唱腔还是内容表达，都有自己鲜明而成熟的烙印，1辑因为大部分歌曲都不是艾敬原创，因此更多的体现制作人的想法，艾敬提供的是把私人经历和大历史融合的叙事民谣方式《我的1997》，5辑感觉艾敬的重心已经转移，音乐成了她的调剂品，更多的呈现一些点滴感悟，风格也不再坚守。但无论如何，能在巅峰时期毫不犹豫的隐退，丝毫不留恋曾经取得的成绩，勇敢的去挑战全新的领域，只留下超前的音乐与江湖的传说，这就是艾敬这位奇女子让人钦佩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