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化的展开里,关乎处境的隐喻
作为陈珊妮的早期作品,《乘喷射机离去》是一张典型的台式唱作专辑。彼时她的音乐还未演化出多变的涩谷姿态,电声制作略显粗糙,形象也更为俏皮,但依旧可以在此回溯她一以贯之的敏锐——对自我内心的深刻感知,对社会性议题的管中窥豹。
《黄色女孩》用轻量化的写意法重构男性凝视目光。内涵多元的意象在玩具声效搭建的展柜隔间陈列,由极致的物化喻指和承载欲望的客体剖面,到男性视角至女性口吻的软性转移,主体的韧性生长赋予解释权,接而指向最终的隐晦反击,合成器清晰简明又戏剧化。节奏刻意的轻咳声似戏谑的挑衅,电噪涌入后,“黄色不是黄色/女孩不是女孩”反复循环,歌曲以态度鲜明的slogan作结。
《找到爱情》,夸饰的双轨电气化制作铺开巨大织物,层层密叠的电吉他和synth弥漫,氛围化旋律与器乐互衬,陈珊妮极富表现欲的呻吟和颇神经质的喃喃像是悄然张裂的洞穴之声。过渡的是一段原声演奏,随即又切换到密集的electronic,诗化歌词碎片夹杂其间,电子乐框架内,浓郁的folk情绪有了更丰富的延展,在寻找爱情的歇斯底里之外,她喊出了“我要找到自己”的宣言。
和上一首的天马行空相比,《找一双鞋》有更具象、更贴近地面的刻画。然而那些生活化的描摹并不落入滥俗,“所以我决定穿那件直筒牛仔裤/配上一件红色的衣服/在距离三公尺的位置/向你打招呼”,做旧的复古旋律展开处,时空绵延成模糊的影状,又因摇滚乐段的突然插入戛然而止。有趣的是,与“找不到合适的鞋/我不敢和你见面”的羞怯心思相衬的,却是张扬的鼓点和凶猛的吉他riff,显出一种装腔作势的、倔强的可爱感来。
《爱人有问题》沉稳内敛,但依旧可以在重复桥段的变奏、鼓点与贝斯的短促语句里找到开放性的注脚。《贫血》采撷了一片细微身体动态的诱饵,引出深幽处的思绪,裹挟着闪烁的清冷琴音向夜空衍射。这是全专最有想象力的一首,民歌式的唱和里,肉体性入侵的媒介之上意识敛聚蔓生,“开始思念你/和整个银河系的眼睛”,她与官能扩张所筑之物博弈牵扯,“不见你的眼睛/思念到生病”,意识反照肉体——一个反刍式的闭环。《应该》融合了R&B节奏和台湾本土folk,氤氲着昏黄的怀旧气息,人声的摇摆里流淌着无尽的时间感。钢琴和打击乐整体是清疏的,却不乏细节化的层次处理,“你说你应该爱我/我说你应该让我走/也许你应该那么想/但是我应该这么做”,鼓点的一张一弛牵引着情绪。
从《恶习》开始,陈珊妮又化身古灵精怪的少女,采样的游戏机音效,突兀的synth bass,跳脱的唱法,她用玩世不恭的外壳去包裹那些真实到不忍直面的生活细节。《呕吐》强烈又大胆,压迫感的舞曲节拍,侵略性的electronic肆意灌入,背景音中放射的器乐化人声粘着于铺陈的脉冲电噪,进一步向声压注能——这与歌词中充满夸饰的高饱和度画面相契合。“我想起他穿绿西装的那天/都变成碎碎的高丽叶菜/我想起他穿白衬衫的那天/都变成稀稀糊糊的白米饭”,由此联想到《奥尔格之歌》(“星星在上面,粪便在下端”),色彩明艳到反胃的喻体散发着奇异的色气,像大朵的石楠花。《窗上的猫咪很无聊》在人与猫的对谈中写尽荒诞和讥嘲,张弛推进的bassline、管弦乐和三角铁层层堆砌,建构了极强的在场感。陈珊妮用不同材质的发声体去解构童谣的虚幻乌托邦,正如她穴居于窄屋而窥探世界在狭窗上投下的阴影,“外面的世界更糟糕/电视比窗户还要小”,看似的漫不经心中有反抗性的内生。《你想干嘛就干嘛》是摇滚唱腔与神经质念白的肆意媾和。
《乘喷射机离去》的词作来自同名诗。夏宇在1988年的访谈中称,她原先想作一首悲伤的诗,起先很短很悲伤,誊抄时却越写越长,变成了一首好玩的诗。但那些“好玩”的意象依然有一种“随意的悲伤”,由此想起赫塔·米勒的散文:高压环境肢解言词,隐晦的不安情绪在自我保密的语汇里蔓生——被问及“你是鼓/还是鼓槌?”,她警觉地回答“哎那是愚笨的问题/而且不是我的意思”;哑谜般的抒写组合成一张秘密传递的白纸,却投射千言万语。从复沓的具象化声噪向地面与天空的断裂处扩延,蒙太奇逡巡回环——偶然的,阴暗小酒馆里话语与目光的交汇,和喃喃呓语的发轫;罗马尼亚人游行的行列,和极具行进感的擂鼓;沮丧的中国女子散步回来,激烈的改革者温驯地回家吃晚饭:想象自己乘喷射机离去,向世界环游;而那些物象的前后勾连,唱和的不断浮现又哑然,清晰的念诵和渺远的失真人声交合,散落各处的回文溶入同一具骨骼,生命的线条向一个奇点回旋蜷聚,这似乎指向某种存在主义式的忧患——感官所触界内,能指筑起高墙单元,命运的永恒性追逐循环往复的车辙;罗马尼亚人的皮鞋,鼓和鼓槌,落在黎巴嫩的炮弹,西瓜爆裂时嗡嗡的伏响,透过表征的眼睛,被外置的存在凝视着其主体的模糊性,“在各自的象限里/孤单的/无限的/扩大/衰老/死掉/永远永远不能交会”,而“鸡和兔子不明白/为什么它们会在一个笼子里”。此时“唯剩一支通俗明白的歌”——引擎窃窃暗语,我们乘喷射机逃离,然后跃过了那断裂,“有一天/可能/非常可能”。
《乘喷射机离去》是十一个多视点截取的生活化剖面,嵌入怪诞和倔拗的躯壳中。这张专辑是以小见大的,个体的鲜活触感任意折叠成多面的棱角,俯拾即是的诗化碎片却暗藏无限的体积——透过音符的猫眼去探察,庞大的语言系统徐徐展开,在角落窥视我们的,那无处不在的关乎生存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