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东没有派对:没有反抗的人

这篇乐评送给蔡忆凡,时间会记住她的每一个鼓点。

“大家好,我们是草东没有派对。” 一 草东没有派对。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是高一,三年前,在我朋友龟头的课桌上。一张黑色的草东海报压在他的透明垫板底下。黑色的背景,上面赫然印着那六个字。没有更多内容。我问他,什么是草东没有派对。他说是个台湾乐队。我说,乐队名字怎么这么长。他说让我回去听听,是台湾的万青。基于这一偶发事件,草东成为我系统地听的第一支台湾摇滚乐队。 我往往会记住那些重要的偶发事件。

二 2023年4月,草东没有派对新专辑《瓦合》的两首单曲《床》和《但》先行发布这让我重新回忆起草东,一如想起某位故人。此后,我开始复听阔别多日的草东首专《丑奴儿》。尽管和第一次听的感受不尽相同,但那些熟悉的原始情绪却仍然挥之不去。不加雕琢的粗砺意象,沉郁的铺垫,没有预兆的爆发,这一切都让音乐的张力在沉默和怒吼的交替中弥散到极致。或许它称不上完美,但我们却看到一种真实而又永远不能找到出口的挣扎。它是笨拙的,也是真诚的。 2017年,《大风吹》获得金曲奖年度歌曲奖。对其词作内涵的解读,大多从校园霸凌这一社会现象出发。但《丑奴儿》主题的深刻性使它注定不会仅仅对某一具体的社会问题发出声音。“现实并不是一成不变地摆在那里的。它需要被找到,被战胜。”社会现象之外,草东关注的是更广阔的现实。这种现实不仅拘泥于社会现象,还具有更多的普世性。 “大风吹”是一个比喻。作为孩子对孩子施加的某种统治,它象征了现代商业社会的种种话语规则。这一社会形态中,人们的灵魂虚无、匮乏,渐趋同化。价值体系不断崩坍,不断解体,商业社会瞬息万变的法则趁虚而入,取而代之,占据人们的精神家园。 “你看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啊/那东西我们早就不屑了。” 孤独的孩子内心空洞,却始终渴望假装融入眼前的人群,渴望接受他们的生活方式。但所有的这些无法为他提供任何精神上的寄身之所,反而使他和人群之间的疏离感、异己感更强,使他失去更多精神根基,在痛苦和疲惫中愈陷愈深,坠入麻木和随波逐流的深渊。这一切令他无法承受。于是人群转过身,背对着他,向灰色的大海走去。 上半段散漫、不紧不慢,没有愤怒,没有情绪的爆发;下半段却在怒吼中骤然到达高潮。疲倦的悲鸣再也无法抑制,在瞬间全部转化成锋利的攻击性。但这种攻击性只是一场没有出口的洪水。它不针对任何外部世界的景物,只针对自己的内心,正如那些贯穿疲倦和愤怒始末的绝望。 《我们》则是对现代人精神状态的另一种表达。“我们在原野上找一面墙/我们在标签里找方向/我们在废墟般的垃圾里找一块红砖/我们在工整的巷子里找家。”快节奏的商业生活中,市民们往往并不了解自己的精神需要,只是为了奔波而奔波,为了进步而进步。这或许是某种逃避和自我麻痹的方式。 于是异乡感和无家感大肆蔓延,成为时代病。在那些反复的梦里,或许就在无比真实的现实中,我们始终在旷大无边的原野上漂泊不定。无论朝向哪个方向,我们所看到的只是无法把握的无限。未来的走向充满不安,于是选择回忆往昔;往昔的记忆愈发模糊、愈发不真实,于是选择得过且过。在未来和过去,我们都一无所有。一切症状无法治愈。没有故乡,没有墙,有的只是漫无边际的空虚。 商业社会的逻辑往往是粗暴的。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往往被用简单得可怕的思维方法草草诠释。从某个时间开始,仿佛一切都可以被贴上标签。不仅是商品,还有生活,语言,还有千千万万在街巷间穿行的人——他们的面孔千篇一律。一个个短促的名词,简洁,高效,不断取代着更严肃更深刻的认知方式。世界不再被发现,它被精简。我们在标签里找方向,没有方向。我们只是在声嘶力竭地假装呐喊。只是假装,并没有什么敌人。束缚我们的囚笼是我们于昨天自己亲手打造的。 一块红砖,来自一条破败不堪的老街。它脱落、破碎,像一个分子从衰老的人体上剥落。老街背后是工整的巷子拔地而起,它们无法呈现出任何色彩。我们在其中行走,但我们并不属于它。巷子里没有家园,甚至没有栖身之所。垃圾越堆越高,人们却始终热衷于消费它们。新的垃圾掩埋旧的垃圾,又很快被更新的垃圾取代。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用张楚的话说,我们随时可以出卖自己,准备感动。 我们总在回忆那条老街。就在那条街上,时间曾经存在,生命的激情曾经存在,记忆的厚度曾经存在。如今剩下的只是一块红砖,装满了整条街道不可追溯的记忆。就连那块红砖也消失在堆积如山的垃圾中。而那条长满杂草的草东街早已被工整的巷子埋葬。 巴西诗人卡洛斯·德鲁蒙德·德·安德拉德在《花与恶心》中这样写: 被我的阶级和衣着所囚禁, 我周身裹素,走在灰白的街道上。 忧郁症和商品窥视着我。 我是否该继续走下去,直到觉得恶心? 我能否赤手空拳发起反抗? I’m waiting.I’m waiting.I’m waiting for nothing.我们并没有等待什么,等待只是一种存在的方式。我们都知道,什么都不会发生。垃圾的增生势不可挡。

三
什么是草东的音乐? 一些人给他们贴上“另类摇滚”的标签。 可是跳出台湾的圈子,放眼整个华语摇滚乐市场,草东的音乐本身算不上另类。 我的朋友龟头说他们是台湾万青。 万青和草东,他们都是现代商业社会的局外人。作为台湾后朋克的代表,较之万青,草东的音乐气质少了几分超脱,却多了些锋利。他们往往选取最粗砺、最生猛的意象,歌唱尖锐而不加调和的情绪。比起万青,草东所表达的情绪更加模糊,更加不稳定。如果说万青是钢铁森林间的鸵鸟,草东就是山海间四面受敌的困兽。或许“台湾万青”这顶帽子并不应该扣在他们头上。 又或许,草东不应该被界定在任何标签里。 标签意味着庸常和匮乏。草东是在标签里找方向的人,他们的音乐本身就是反标签。 那么,草东的音乐里有什么? 从首专到二专,七年之间,他们身上的一些气质发生了变化。先沉默,然后是毫无预兆的爆发,熟悉的结构一如既往。可是在这种爆发之中,那些锋利的刀锋似乎又不如往日尖锐。首专中的某种气质正在冷却,变得疲软。这里并不含贬义。黑暗的青春期已经过去,愤怒、沉闷和郁躁也跟着变成回忆、反思和伤感。 或许还有茫然。 草东的音乐是严肃的。对于人的无力感,他们从不加以掩饰。他们不悲天,不悯人。他们提出问题,却从不提供任何自作聪明的答案。面对世界的时候,他们和我们一样茫然,却永远不与世界和解。 《丑奴儿》的草东是迎风而立的。他们因一切不公而愤怒,对一切高高在上的东西亮出自己锋利的牙齿。想想那张专辑的封面:黑色的空间,打不开的结,棱角分明的线,一团乱麻的情绪。所有这些都被囚禁在那张专辑封面上,那个小小的黑色矩形里。没有出口。没有勇敢的人,他们就是勇敢的人。没有反抗的人,于是他们对一切发起攻击。 2020年6月,草东发布了单曲《如常》。它算得上草东的一个转折点。 我对《如常》的喜爱甚至超过了《丑奴儿》中的大部分曲目。在我眼中,它或许称得上是草东最好的词作之一。再看一眼,一眼就好。再听一遍,一遍就好。有别于《丑奴儿》的饱满和生猛,《如常》的字句和音乐所透出的更多是空虚和乏力。我们寄希望于记忆,昨日却无从回溯。夕阳被偷走,白昼和黑夜趋于一致,失去色彩,全无分别。时间停滞,我们在一成不变的空间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没有变化的日子。没有四季的变化流转,没有朝霞或晚风。今天一如昨天,明天一如今天,我们一如别人。没有反抗的人,因为没有什么可反抗的。没有悲伤和愤怒。感官停止运行,一切感觉都在失去。我们只是悬停于半空,原地踏步。一切如常。 《如常》是草东没有派对的一次转变。从反抗的决绝,到空虚的惶惑。草东如此,我们亦然。 这些为二专《瓦合》的风格奠定了基调。

2023年5月20日,《瓦合》发布的当天,我在第一时间听完了全部11首曲目。 显而易见的是,《丑奴儿》中的一切情绪在《瓦合》中都变得更加柔软,更加克制。鼓点不再铿锵,不再充满郁躁,却充满了层次的变化。这是一张在情感上更加隐晦也更加私人化的专辑。 《缸》是这次转变和动荡的一种反映。商品社会的生活方式是一个染缸,个体的独立性和特殊价值在其中荡然无存。这一切似乎是自然而然地发生,在浑然不觉当中,个人的个性和判断力早已消失殆尽。草东却对自身所处的状态保持着敏锐的自觉性。于是在七年前,他们决定砸了染缸,用充满攻击性的音乐语言对抗商业社会的种种规则。可是在此之后,出现在眼前的却只有令人茫然无措的大海。传统的价值体系早已不知去向。没有涅槃之路,没有立身之所,没有新的价值体系被建立,没有任何出路。于是他们永远停留在惶惑的半空之中,就像我们一样。
《床》则是对这种状态更为具体的刻画。失眠的人。“看着窗外的光/分不清是路灯还是太阳。”用克鲁迪•玖洛的话来说,失眠的人是一具忘了死去的尸体。当时间凝固,明天和今天毫无分别,窗外的光是路灯还是太阳,这又有什么关系?白昼和夜晚呈现出整齐划一的灰色。对于有生活的自觉性的人来说,从床上走下来,进入日复一日的生活,这需要无比强大的斗志。当激情已然消磨殆尽,床就是一种逃避生活的手段,一个最小的避难所。我们生于工整的巷子,死于不可撼动的染缸,最后囿于一张窄小的床。
像是风格迥异的几首歌拼凑在一起,这是《但》给人留下的印象。一个严肃而躁动的开始,却在半分钟的猛烈燃烧后走向一种开玩笑般的口吻。我们为自己的生命所作的艰难奋斗,被商业社会的一个平庸的玩笑轻松瓦解。这种不断转换的风格就像瑟尔伯•昂托的那句话:“生活没有固定的风格,或者其本身就是一种混搭的形式。”我们只是生活在白日梦里,就连那些往日的回忆也在不可挽回地扭曲、变形,变得和现世一样平庸。其实我没问题,于是让我们继续。
七年过去,《丑奴儿》中的精神慢慢变成一些时隐时现的臆想。他们和我们困在一样的空间,幻想着希望,吞着绝望。他们回忆过去,而过去只是一些连不成章节的片段。从草东的空虚和茫然中,我们看到自己的空虚和茫然,看清自己的局限。
幸运的是,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他们真诚的态度一成不变。可是作为反商业、反标签的代表,草东也在面临庸常的袭击,面临商业化、标签化的威胁。这是需要警惕的。

五
在我们罪恶的污秽的动物园里 尖啼、怒吼、嗥叫、爬行的怪物里面, 却有一只更丑陋、更凶恶、更肮脏的野兽!尽管它不大活动,也不大声叫嚷,它却乐于使大地化为一片瓦砾场,在它打哈欠时,一口吞下整个世界。 这就是厌倦!——眼中噙着难忍的珠泪,它在抽水烟筒时梦见断头台。读者,你认识它,这难对付的妖怪,——伪善的读者,——我的同类,——我的兄弟!
——波德莱尔《恶之花》
2021年十月,草东没有派对鼓手蔡忆凡自杀离世。我找来草东的现场视频反复观看。在台下观众的合唱和变幻不定的灯光中,她笑得那么开心。可是当她低头敲击鼓面,被短发盖住的半张脸却始终隐没在一片阴影里。 或许让她无法承受的是日复一日的生活。愤怒,仇恨,愧疚,悔恨,这些无法真正地摧毁一个人。让人放弃希望的是虚无和乏味。一个接一个的日子,它们只是一条直线,没有任何力量能够让它发生些许的弯曲。心脏只是血管的泵。我们把手放在左胸上,惊讶于它居然还在跳动。生活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生活是否值得一过,这是个问题。
没有信仰,没有救赎,没有路和出口,甚至没有情绪和感受的刺激。痛苦至少是一种感受。可是所有的这一切不会带来痛苦,只会带来麻木和疲倦。夜晚降临的时候,我们无法入睡,也无法清醒。商品不断被生产,自行摆上货架,挂牌出售。我们的胃里有刚刚咽下的食物,大脑里却只有不安和虚无。那些食物来自便利店的自动售货机。
蔡忆凡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无关勇敢或怯懦。这或许只是一个简单的选择。而这个选择几乎是唯一的。
“我既不是这里的人,也不是别处的,世界只是一片陌生的风景,一切与己无关。”加缪在《阳光与阴影》中如是写道。那时他刚刚移居巴黎。
她既不是这里的人,也不是别处的。
用什么斗争?用什么反抗?
或许只有斗争和反抗本身。没有反抗的人,只有反抗这一行为。我们清醒地意识到,生活本身并不具备任何意义,任何目标。在现代商业社会中,人为地给生活赋予某种意义同样是不可能实现的。活着,承受一切,不对任何事抱有期望,不过问价值或意义,这是生活,同时也是对生活的反抗。而反抗作为一种行为,其本身就是生活的全部。反抗当中存在一种勇气。勇气并不来自于声嘶力竭的呐喊,而是出自活着并反抗的这一状态。生活,反抗,竭尽人事,不寄希望于成为永恒,不等待死亡的降临。这是草东没有派对的斗争,也是你我的斗争。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承认一件事。这篇乐评——或许它算不上乐评,它并不仅仅为草东而写。如你所见,其中有太多私人化的感受。关于写它的动机 更多是为了我自己。假借草东之名,我想为我的虚无和焦虑找到一条清晰的出路,一条反抗之路。是他们的音乐给了我更多勇气。
谢谢蔡忆凡,她的鼓点会被时间记住。她不会是最后一个反抗的人,永远不会。愿她在天堂不再受到疲惫和厌倦的折磨。
明天,我们会走下床,走出狭窄的房间,在无处不在的商品和堆砌如山的垃圾中开始新的反抗。你我都是孤独的个体,我们的反抗不尽相同。但原野一如既往,没有墙,没有红砖,可是当我们在整个生命的尺度上发起反抗,我们就是红砖。
瑟尔伯•昂托用这样一句话作为他小说的结尾:“只要人活着,就总还有可能发生点什么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