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楼的马戏团:上海上海

小机场的第一张专辑在2004年发布,专辑名叫做《在动物园散步才是正经事》,顶楼的马戏团第一张专辑《最低级的小市民趣味》在2006年发布——以六首曲子的长度,定义为EP还是Full-length随意。顶楼的马戏团出道即失败。他们走上了一条伤痕歪路,这条歪路只会提供给他们无穷无尽不属于音乐的仇恨。
大概两年前,我开始思考音乐现时意义,它究竟对我们的现实有哪一种启示?在我深刻体验了黑土地的生活,我的结论是,把行动献给你的理想,把艺术献给既定的结局,让它记录你那时的情绪,描绘你那时的画面。经此思路引导,我将《最低级的小市民趣味》、《我们究竟应该面对谁去歌唱》视为一批混沌产物,连他们的创造者本身都不知道他们到底给了什么东西生命。不久后,一种舆论出现了,它将一支香港的乐队和一支上海的乐队放在了同一个卖场,推动那些消费者打架。接着一个重要的命题产生了:民族语言才能精确地描述你的生活。小机场拯救了腰乐队和顶楼的马戏团,你也许反对,但我必须这么说。腰乐队遗憾的事是他们没有用滇地方言为《相见恨晚》填词,但陆晨办到了。
陆晨是一个下流的人,他也是一个不安分的人。这个人过去是个海关公务员,与他后来的小资根本搭不上任何关系。要是你在上海老小区、弄堂住过,陆晨的形象就是最典型的"小瘪三"。"小瘪三"是什么意思?小瘪三是流氓、地痞、无赖、游手好闲的人。陆晨裸体上台表演,挖鼻屎,放屁,调戏女歌迷,这些事情对他来说是日常行事。他一开始自诩朋克,但因为在自己的作品里过度装X,除了自身行为继承了朋克的劣根性之外,压根儿就跟朋克无关了,而朋克在七十年代盛行时又是尤其讨厌装模做样的。怎么说《最低级的小市民趣味》都是他佯装自己是个文化人的失败之作。
《蒂米重访零陵路93号》就有那味道了。风格朋克之极,垃圾摇滚也在其列。他嘲笑一切,连他自己的风格都嘲笑。这张专辑显然可以起一个副标题:一个上海人的"死亡"与"诞生"。地下朋克乐队主唱、身着制服的海关公务员,两个身份缔造的巨大反差成就了他的朋克之梦。他的本土意识扎根,生出了果实,十九首歌,不时听到吴语戏谑。他不甘于活在一份稳定的工作里,他有急需喷发的艺术激情。于是顶楼的马戏团才复活了。《蒂米重访零陵路93号》是一次性的艺术,它没法伴随陆晨一直活在现场,这样损害嗓子的创作方式只会飞快地缩短他的艺术生涯;它也不是随时随地能打开就听的贴身艺术,我们真的需要长时间持续不断地发疯吗?
2010年一张对顶楼的马戏团无比重要的专辑发行了。《上海市经典流行摇滚金曲十三首》用我的话来说是一张上海文化传道专辑,也是一张凝聚力极强的专辑。"只有在上海生活过的人才知道它在唱什么",该说法非常正确。"外来妹"、"申花"、"打扫阿姨"、"洗脚房",这些不是上海的本土痕迹那什么是呢?《童年》一曲贯通了市民阶级不论富与贵的记忆,就算要列为上海城市之歌也是值得考虑的。陆晨是一个"旗帜鲜明"的上海人,有没有经小机场的启发而做出这一艺术决策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上海终于有了一支可以直接代表他们的乐队了,无论其他上海人愿意不愿意。
然而到了这一步,陆晨的野心没有结束。2013年,一张伟大的吴语专辑诞生了。它拿起一根线,从上海白领串起,串上上海火车站,串上上海外来工作者,串上海派青口,串上上海排外情绪,串上去宾馆开房的小年青,串上焦虑的小年青,串上猥琐的老流氓,串上文艺的小年青,串上后现代调调的小年青。线索织了一张巨大的上海市民图,陆晨拉上范妍舟,正式宣布他们上海小机场的身份。范妍舟的声音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正因为她使用了她嗲声嗲气的腔调,演绎了sing a melting song,顶楼的马戏团才对标了小机场的《北欧是我们的死亡终点》,乐队才补齐了上海小资的形象,而不仅仅是底层流氓专辑。虽然说,陆晨的身份决定他不可能是底层人士,但他猥琐的性格和体面中产们又相差甚远,他单独上场顶多让自己表现得比袁成杰更像一个上海土著。上海真正露出香港化的迹象也就是2000年前后的事情,之后上海小资的生活模式才因为各种北美洲、东亚日韩与欧洲文化的入侵得到根本性的改变。
这样一张作品对我这样曾漂泊在上海的外来者有特殊而私人的意义。第一我听得懂上海话,第二我虽然生活在上海多年但我甚至不是一个文化意义的上海人。陆晨写的城市痕迹在我的城市生活里都有,宁武路的弄堂、人民广场的地铁站、五角场的大学城,我家小区的内江小学,都在我的记忆里。他的记录里有了我的身影。即使我并不生于此处,但我的生活轨迹无法被剥离。三十二首歌,十几种特色。卢巧音、陈奕迅勾勒千禧年的香港也不过花费了十几首曲子,香港面貌有了抽象香港的概念。小机场这样细节到商场名、地名、人名的写作方式,持续五六张才勾勒了香港的城市地图。顶楼的马戏团一次性完成了这项艰巨任务。没听过吴语,你大概听得懂《义务为豪大大鸡排所作个广告歌》里的语言幽默。但没了解过上海丈母娘,你如何深刻理解上海房产的重要性?没看过《老娘舅》,你怎么知道柏万青到底是谁,为什么她成了上海人民的英雄?对的,选择了吴语,排外性是自然就有的。不过这不是一张朋克专辑,再尖锐的东西也圆润化了。朋克是流行的,雷鬼是流行的,环境乐也是流行的。口癖、小心眼、乐队自嘲,拿上海人开涮,拿上海男人娱乐,又有哪一张专辑做到了这样的包容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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