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春《周末愉快》碟评：悲伤基调下的10个情感细节
撰文 / 王击凡
1. 情绪细节
就连李宇春自己也说，《周末愉快》可能是她漫长的音乐生涯里，最“悲伤”的一张专辑。而如此emo、如此深入的私人情绪，也在专辑内外不断蔓延、发酵，在听众的层面上，成就了某种意义上的公众性——李宇春抒发在音乐里的个人悲伤，也变成了你我他她在聆听这张专辑时能“共情”到的集体情绪。
这种关于“悲伤”的情绪价值的凸显，也使得《周末愉快》这张专辑，扩散出空前的社交媒体讨论度。不一定每位听众都深谙乐理，但他们一定能在这些歌里感受到，李宇春在专辑当中寄托的浓烈情绪。在过往，李宇春已经在很多张专辑里，谈及过许多“大”的东西，而这一次，她决定把范围缩到最“小”。
“大”的专辑难做，“小”的专辑更难做。想要探讨很大的议题，创作者必须拥有纵观全貌的开阔格局；想要精准地探讨更小的情绪横切面，更需要创作者有极强的同理心，抓得住当下世代最细微、最幽暗、最难以觉察的情绪细节，并在作品中加以放“大”。对我来说，《周末愉快》便是这样的一张“小”专辑。
说《周末愉快》“小”，当然不是说它格局小，而是说它更像是一个能量转换器，它把小而美的创作者个人情绪，转化为更大层面上的集体意识。以小见大，见微知著，正是我听完《周末愉快》后的第一观感。这张专辑看起来好像非常的“小”，但你却完全无法忽略这样的“小”，因为每一首歌背后，都藏着一个“大”时代。
身为创作者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善于总结、归纳，把时代的集体无意识情绪，理顺、转化为大部分人可以深刻共情的艺术语言，并使得不同领域、不同族群的听众，都能实现感同身受式的“共情”。这大概也是《周末愉快》整张专辑最出彩的地方，它成功地建立起了李宇春与听众之间更深刻的“情感连结”。
情绪是最难看得清、摸得着的东西，就像《周末愉快》专辑封面的左右两侧，类似条形码的镜像把图片变成了模糊不清的状态，而李宇春充满了情绪细节的音乐，正是试图在把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变成可以让听众真切感受到的具体的事。我会将这样的李宇春，视作一个接通人类情绪的“情绪翻译家”。
关于专辑封面，还有一个我特别想点出的“反差萌”。正在吹红色气球的李宇春，并没有表现出如唱片标题所说的“周末愉快”式的情绪，反而是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安静冷漠脸。至于专辑里俯拾皆是的“悲伤”，其实也没有用极致的Sad来表达，有时候一些看似喜悦的歌词与音符，其实才是李宇春式的“悲伤”表达。
《周末愉快》专辑里几首表面上看似在“怀旧”的作品，内里的底子真的一点也不旧。经过这几年，很多人似乎都把对现实生活的不如意，都投射在昔日远去的黄金岁月当中。李宇春精准地善用了时代的这种共同情绪，“用怀旧的音乐，找回拥有过的一切”（《隔空投送》），并试图透过活化这些“旧”的元素，创造“新”的可能。
唱过《1987我不知会遇见你》的李宇春，这次把时间跨度往后拉了四年，变成了复古老派港乐味道的《1991的晚风》。“年轻的人啊，望着都市的霓虹，那时的我们贫穷，只会做梦”，现在的年轻听众未必经历过九零年代港乐在内地的辉煌时光，但在李宇春的怀想之下，我们仿佛也能透过这首歌，感受到1991年的港乐晚风。
即使离1991年已经很远了，然而时下这一代年轻人的情绪，却跟三十多年前当时正在“年轻的人”，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神奇共通。这其实也体现了李宇春极其强大的情绪共情力，她能把循环往复的跨世代情绪，写成一首让年轻人&曾经年轻过的人，都能一起“追忆着昨日的海阔天空”，一同冀盼“柔情能多停留一分钟”的歌。
《1991的晚风》的歌词，跟专辑里的另一首新歌《潮水凶猛》，达成了“互文”的关系：“那些誓言感动，终于还是有始无终，潮水凶猛，凶猛得你我只剩下词穷！”而《潮水凶猛》里，也出现很多关于“风”的意象。“春风推开潮水”，这是李宇春身为创作者的小小巧思，在专辑的歌与歌之间，埋下了只有那些有心人才懂得的密码。
“终于没有任何愚昧将我加罪，多珍贵，就让风继续吹”，我们之所以不断想回到从前，大概是因为此时此刻活得太过乏善可陈。面对席卷而至的汹涌潮水，“酒入肝肠，荡佚喜悲”的悲苦，本应无人懂得，但李宇春却把如此难以诉诸言表的情绪放进了《潮水凶猛》，成就了一首能让正在共同面对潮水的我们，产生心电感应的作品。
《潮水凶猛》的“今夜我只想与你浪费”，亦跟《夏天的电影》的调性不谋而合。“所有按捺不住的蝉鸣，海潮和你，都留在夏天的电影里”，回忆里的细节总是美好，它能安抚现实生活中的种种不堪，纾解我们躁动不安的情绪。“当最后一次乐队返场告别”，是李宇春最不动声色的悲伤，她写出了夏季尾声的那种文艺电影的胶片质感。
我喜欢《夏天的电影》的哀而不伤，这跟《周末愉快》整张专辑背后的精神内核，是殊途同归的。“突然发觉喧嚣中，有种东西，好像伤心，青春潦草散去”，一场接一场的倾盆大雨，是我们在生命里无法控制的事。但总有李宇春这样的创作者，能在作品里道出你的悲伤，感知你的不容易，甚至完全能共情你的情绪，这样就已经，很好。
2. 诗意细节
跟李宇春合作无间的诗人李格弟（夏宇），这次也为《周末愉快》贡献了三首了不起的词作。经过前面几张专辑的紧密合作，或许，李格弟是除了李宇春本人之外，最适合李宇春的填词人了。因为李格弟是在太过懂得，如何把“诗性”这回事，结合在李宇春这个多元的歌手符号身上。是的，李宇春的音乐，原来可以如此诗情画意。
最生活化的东西，有时候就是最诗性的表达。在大部分人都不再读诗的年代，闪现在流行歌词里的诗意，反而能让“共情”这件事成为可能。大家虽然对读诗本身有一种望而生畏的感觉，但还是依旧会保持听歌的习惯，当音乐成为了诗歌的有效传播载体，歌词里那份绵延不绝的诗意，就能透过这些音乐继续接力传递下去。
李格弟在《无尽海》里描述的“咸咸的唇”这样的具体意象，让听众一下子就能投入到以“鲸”为比喻的歌曲情境当中。这首歌让我想起，今年拿下奥斯卡影帝的文艺片《鲸》，男主角陷落在生命极大的困境之中，仍旧挣扎着从未放弃与身边的人交流，这也是《无尽海》让我心有所感的一点：即使孤独如鲸鱼，你也会遇上相互懂得的人。
“懂了，你的孤独，原来就是我的孤独”，正因为很多孤独的人缺乏“被听见”的机会，像《无尽海》这样能让彼此“被听见”的歌，才因此而有了存在的意义。我们需要被了解、被懂得，才能有勇气一起品尝生活中的各种苦难。透过李格弟写给李宇春的歌，我们也终于学会了什么是“一种悲伤如何理解，包裹另一种悲伤，如同海浪”。
李格弟在《无尽海》里提到“仿佛音乐可以宽恕”，音乐有时就像是一剂灵丹妙药，它可以穿越时空界限，拯救脆弱的心灵，让你有动力开始整理自己内心那些无处安放的悲伤情绪，继而学会宽恕别人、放过自己。正如专辑里让很多听众爱不释手的《David》，既是对时代偶像David Bowie的诗意致敬，同时也带出了对年轻一代的鼓励。
对于六十九岁死在音乐里的David Bowie，“音乐曾经就是他的药，音乐比死更重要”。活在音乐的人，都是自由的。我感觉，李格弟在写David的同时，其实也在侧写李宇春吧，他跟她，都是愿意“死在最喜欢的事情里面”的人。正因为讨厌一成不变，所以“想要继续改变”。《周末愉快》的李宇春，正在经历她的又一段自我变革期。
“他也穿过正式的西装，所以我不懂你为什么那么的厌世”，《David》在极尽描绘“厌世感”之能事的同时，也为我们这些听歌的人留出了一些希望。曾经华丽过、颓废过、虚无过、反叛过的创作者，大抵都能在李宇春的《David》里，听到献给你我的族群认同。热衷于在黑夜里听歌的我们，有幸曾经共享过这一份甜蜜，已是不枉。
另一首李格弟填词的《因为我们呼吸同样的空气》，也是甜蜜系诗性歌词的典型代表。“你抄写给我的布朗尼食谱，那么认真，每个字都那么仔细”，李格弟以“无聊”的方式跟细节，无声胜有声地描绘出了一段关系的甜蜜，加上《刻在我心底的名字》作曲人佳旺的联袂创作，这首歌，可以说是《周末愉快》专辑里难得的高糖分。
“人的故事，在呼吸里继续，盘根错节，千丝万缕……我曾经走过你的身旁无动于衷，我们漫不经心的废话的日常，多无聊，多么甜蜜！”我着迷于李格弟为李宇春写的这份歌词，甚至会像诗歌一样反复诵读。与这个世界同呼吸共命运的我们，在沮丧的现实面前，真的很需要如此诗意的无聊甜蜜，告诉我们，人生是值得活的。
至于李宇春自己的歌词表达，也在一张比一张进步。李宇春在歌词方面的进步，大概不是那种飞跃式的肉眼可见，而是润物细无声的点滴进步。她不断尝试在流行歌词的既有框架里面，注入属于李宇春最Signature的诗意。就像《潮水凶猛》里的“海鸥在云的破缝中妄为，银翅纷飞，一生也明媚”，就是相当诗性的文艺表达。
我们都曾经在海边看过海鸥飞越云层的美景，但李宇春却能想到，海鸥在穿越的是云朵与云朵之间的“破缝”，甚至还将这样的大自然景观，创造性地写成了海鸥的任性“妄为”。这样子的“妄为”，才是李宇春心目中的“明媚”。我真心喜欢李宇春这些充满了诗性与想象力的歌词，她的诗情画意，尽在自己的字里行间闪耀。
3. 真实细节
真实的乐器Live Band，真实的生活体验，一同构成了《周末愉快》这张专辑像真度极高的“真实感”。真实的东西，当然是最能让听众“共情”的，你永远骗不过你的听众。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周末愉快》可能是李宇春整个音乐生涯里，最“真实”的一张，因为她真正做到了“掏心掏肺”这一点，毫无保留地。
先说音乐本身，《周末愉快》里的歌曲，都是颇具“现场感”的Live摇滚编制。从编曲上，李宇春使用了吉他、贝斯、鼓“三大件”的表达，再融入电音等不同的元素，这大概是李宇春试图透过摇滚，释放公众内心压抑的一种方式。如果说，“周末愉快”是一个祈使句，那么摇滚便是能让你“愉快”起来的重要道具。
用耳机聆听《周末愉快》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陶醉在各种乐器的细节当中，久久不愿离开这样子完全属于音乐的状态。李宇春在《周末愉快》这张专辑里，重新还原到了乐器的本质，以乐器本身的真实声音，调配出复古老派的音乐口味。不是说新的时代、新的制作方式不好，但总有一些手工艺人的工匠精神，值得我们去坚守。
至于歌词里随处可见的真实生活细节，当然不是靠凭空想象就能写出来的。这些细节，都源自于李宇春对生活的真实感知。那些无法坐着飞机到世界各地的日子，那些一个人跟病痛独自缠斗的日子，反而造就了李宇春更敏锐的生活感知力。你能从《周末愉快》这张专辑里听得出来，这几年，她真的有在认真体验“活着”这件事。
很多乐迷津津乐道的《“鸵鸟逃跑了”》，歌名里的双引号，尤为吸引我的眼球。看到一篇真实新闻报道，然后触发出新的创作灵感，这当然是身为创作者的自我修养。但更难得的是，李宇春在歌词里，也使用了非常多类似于双引号这样的实际事实性描述，在不倾注太多个人情感因素的前提下，白描出了整件事的具体轮廓，相当厉害。
我会把《“鸵鸟逃跑了”》，视为李宇春在歌词创作道路上的又一次自我升华。整首歌相当的克制，然而这样的克制，却又使得最后奔涌而出的情绪，显得如此恰如其分。从国道上的司机，到野生动物园的专家，几乎没有一个人懂得鸵鸟为什么要逃，这才是像鸵鸟一样生而孤独的敏感灵魂，活在这个“输入井号”的热搜时代的悲哀。
像《隔空投送》这样一个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使用的手机功能，却被李宇春活化而成一首歌。这是一个传送文件、互发照片越来越便捷的快节奏年代，但与此同时，有一些难于启齿的东西，却被更多的人默默地藏在心里，羞于向对方表达。“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却说不出那种落寞”，就是李宇春对当代都市人的精准描绘。
“用齁甜的举动，抵挡不能相见”，《隔空投送》可能是这张关于“悲伤”的专辑里，唯一一首比较“幼稚”、但却无比甜蜜的歌。即使这三年里，经常因为某些原因被分隔两地、遥遥相望，头发短了又长了的我们，还是会很想要把自己认为最美好的东西，“隔空投送”给心中认为最值得的那个人（就像窗外圆圆的超级大月亮）。
糖分超标的《隔空投送》，跟我们此前提到的另一首《因为我们呼吸同样的空气》，可以说是在一定程度上，稀释了整张专辑的“悲伤”浓度。这两首甜甜的歌，其实同样都在讲述着某种“希望”。就算暂时见不到面，还是希望能把祝福隔空投送给你；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着同一口空气的我们，依旧冀盼着有机会重聚的那一天。
至于此前已经被讨论过很多的《五脏六腑》，也是李宇春在人们都对病痛格外敏感的当下时代，选择在音乐里开诚布公地，把强直性脊椎炎的病情拿出来跟听众分享，从而获得了某种跟生活的和解与自我疗愈。“但如果不幸，哪一天这躯体先僵硬腐朽”，是李宇春对时代的另类表白。悲伤的时候，但愿你记得，有人还在用整个生命去爱你。
最后，我想特别展开说一下，这张专辑的同名标题单曲《周末愉快》，作为整张专辑的Ending，李宇春以区别于另外11首歌的开怀方式，把专辑的情绪价值，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看过各种网友自制的鬼畜MV视频，你就会恍然大悟：无比贴合集体情绪的《周末愉快》，原来竟然能跟那么多的普通听众，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共情”。
“不过一粒小尘埃，被大风吹得来回摆，猛进的时代，根本停不下来”，《周末愉快》里有太多让社畜感同身受的密码，无可奈何被卷入社会内卷消耗战的我们，都成为了李宇春在这首歌里写下的众生相。不过，李宇春想要在这首歌里真正讲的，不是躺平，而是“或许应该抱有一丝乐观，去支撑残存却闪闪发光的志愿”。
更具松弛感的创作和表达，亦是《周末愉快》整张专辑的动人之处。从来没有人说过，你不能用“放松”的方式，来写一些跟悲伤有关的事情。我们习惯了苦兮兮的一本正经地在华语音乐里谈论悲伤，然而李宇春在《周末愉快》里，却反过来用很放松的创作态度，去消解了如此巨大的悲伤，这本身就是相当厉害的一次疗愈。
在到处都是AI人工智能、ChatGPT的互联网年代，保持你的真诚，才是创作者无法被取代的最大本领。《周末愉快》无疑是一张真诚在创作、真诚在表达的专辑，李宇春在每一个音乐细节里，无时无刻都在以她最真诚的创作态度，向听众传递着她的关怀：我真的懂得你的悲伤，但我们不要继续沉溺于悲伤了，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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