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秘史的终结，指向未来的迷思

古罗马时期，执政官有十二名侍卫，每名侍卫肩扛一把束棒，用于执行刑罚。在古代罗马人使用的拉丁语中，“束棒”读作“法西斯”，是古罗马最高行政长官的权力标志，象征着万众团结一致，服从一个意志，一个权力。1921年，墨索里尼以“法西斯”命名自己的政党，并采用“束棒”作为党徽，随后攫取国家最高领导权并实行法西斯极权统治。二战后许多学者将法西斯主义定义为拥有以下一种或多种特质的意识形态：强烈的民族主义、经济的社团主义，一个权力极大的军事领导者，将民族、国家、集体的地位置于个人或团体之上。 2022年11月27日，宋雨喆从柏林飞抵成都，望平街人流乍散，一个月后，由BADHEAD厂牌出品的木推瓜新专辑《彼岸束棒舞》正式上线，标志着“活人秘史”三部曲的完结。“三部曲”第一章《孔雀》在创作方向上偏向于“现代复古摇滚乐”，这种“复古”的元素代表着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历史纵深，也揭示了“树村秘史”走向“活人秘史”的转变和发展，是“活人秘史”的开端。第二章《石敢当》与《孔雀》彼此勾连和呼应，二者在美学方向和制作思路上都有“复古”色彩，不同的是《石敢当》的美学表达却更多是关于当下和现代的观察和体悟，承接了《孔雀》与《彼岸束棒舞》。“活人秘史”三部曲最终章《彼岸束棒舞》与前两张专辑彼此互文见义，但它已不只是以往木推瓜的另类摇滚风格，也不再局限于过去和当下，而是从历史和现实的基石出发，书写关于未来终极思考的音乐专辑。 从序曲《彼岸束棒舞Overture》进入这张专辑，第一部分宋雨喆嘿哟嘿呦人声之后，第二部分第一节与《孔雀》中《童牛花园》的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的吉他独奏形成呼应，而第三部分则与同专辑中《士兵唐》的第二部分形成呼应，从歌词中的“So hot”也可找到玄机，这首歌连接现代和历史，以此为基点，拨开了通向未来的道路。 木推瓜曾在2020年初通过公众号发布过一首名叫《乌托邦》Part.1的作品，三年间因为无数的失望和意外，最后以《乌托匹亚》的模样呈现在这张专辑中。这是一首风格迥异于木推瓜其他歌曲的音乐作品，为了呈现第一节七十年代的历史物象，木推瓜专门找了老的Clavinet 和Fender Rhode，人声部分加入了冬夏的女声，使得这首歌呈现出一种举重若轻的，内敛却又不失批判力度的独特听觉声景，这与木推瓜以往那种“令人不安的声音”有着明显的区别。 诺奖得主哈耶克在他的著作中反复告诫人们:人类的繁荣、幸福和尊严，来自个人自由而不是集体主义，力图打破人们对乌托邦的幻想。他指出:“在我们竭尽全力自觉地根据一些崇高的理想缔造我们的未来时，我们却在实际上不知不觉地创造出与我们一直为之奋斗的东西截然相反的结果，人们还能想象出比这更大的悲剧吗？”从历史到现实，每当有所谓的伟人试图用乌托邦的理念做出改造国家和社会的举措，最后给民众带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苦难和悲剧。除了极致优美的旋律外，《乌托匹亚》的歌词极尽诗意的想象。“反正总有人的爱比别人专横 就像总有人比他人更平等”这句歌词可以在乔治·奥威尔的反乌托邦小说《动物农场》中找到对应，小说中有两句标语式的文字，一句是“拿破仑同志永远正确！”另一句是“所有动物一律平等 但有些动物比别的动物更加平等”。 在木推瓜最初的构想中，“乌托邦”是三部曲中同“泰山石敢当”一样的概念组曲，最后因为制作和发行的原因，“乌托邦”第一部分变成了《乌托匹亚》，第二部分也成了专辑《彼岸束棒舞》中另一首单曲《有托匹亚》，“有托匹亚”是“乌托匹亚”的反面想象，这是一个创作者虚构的词汇，美国未来学家托夫勒根据产业结构尤其是技术在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作用，将人类社会的发展划分为农业浪潮、工业浪潮和知识浪潮三个阶段，认为第三次浪潮的新文明将是一个“实托邦”，“有托匹亚”跟这里的“实托邦”应该是最接近的。与《乌托匹亚》的不同在于，虽然与前者共享了部分副歌文本，但这首歌的摇滚乐底色更加浓郁，同时宋雨喆的唱腔和歌曲整体的编曲也更接近木推瓜以往那种硬桥硬马摧枯拉朽般直接真实的摇滚乐表达。而“乌托邦”组曲的第三部分，则化进了《彼岸束棒舞Finale》这首单曲中。 在《穷魂》这首歌里，金刚怒目的木推瓜再次现身，宋雨喆用他声嘶力竭的叫喊传达了这个时代最为稀缺的声音，这是对众生和苦难的无限悲悯，同时也是对虚空王座上伪神们的诘问和质询，木推瓜用这种身体力行的、决绝的方式，试图唤醒穷魂们的觉醒和行动，激进的吉他和鼓点配合着宋雨喆的嘶吼，歌词中有几处消音的地方，木推瓜直言这是为了让听者可以直接感受到“疤痕”，《穷魂》是木推瓜重组后的第一首作品，早在18年就完成了终混，19年在一席的舞台上演过一遍，直到5年后才终于在音乐平台发行。 《太阳宫糖人》延续了木推瓜一以贯之的批判主题，这首歌原名《裸体庸人》，歌词文本所揭示的，是一种“畸形的日常”，宋雨喆精准地描摹了当代人们的生活和精神状态，同时不乏深刻的思考和批判。依然是摇滚乐的基底，但多了音色的交响和结构的巧思，尤其是织体和人声的编排，不难看出创作者在音乐制作方面的苦工。这首歌是对“现代”这一主题的表征和诠释，放在这张专辑里与《石敢当》相呼应。《三千盏看客》传达的同样是批判主题，急促的鼓点犹如洪水猛兽，配合宋雨喆嘶吼一般的唱腔和念白，让这首短小的作品呈现出一种精悍的独特气质，中间一段念白颇有窦唯《高级动物》的气质，最后部分的“铡！铡！铡！铡！”令人恐惧乃至倒吸一口凉气，这首歌原名是《中国铡刀》，当铡刀铡下来的时候，我们既是看客，也是被铡的人。 听完“活人秘史”三部曲的朋友不难发现，在三部曲每一张专辑中都有一首英文歌，在这张专辑中是《She Is My ExFan》，这是创作者故意安排的结果，与前两首英文歌一样，这首歌不是木推瓜的语言，也不是木推瓜的常规风格，放在这张专辑中是为了分隔段落和调理情绪，无论是主题的表达还是音乐的编排都没有明显的批判指涉，呈现出一种轻松诙谐的趣味，这种跳脱出主题意旨的表达反映了创作者的机敏，同时这些优质的外语歌创作也体现了木推瓜广阔的创作视野，希望不久的将来可以听到有德语歌面世。 2011年11月25日，太原火车站，候车室里一名旅客发现有位老人倒睡在长椅上很久没有动静，便上前查看并拍打老人，结果发现老人身体冰凉，这名旅客立即报警。虽然120急救人员闻讯后及时赶到，但老人已经在众人错愕惊恐惋惜的目光中离去了。这时，一位身穿黄色海青的佛教僧人走到老人面前，他从容地弯下自己的腰，向死者致意。随后他双手合十，按佛教仪轨诵经超度，并无比悲悯地拉住死者的手，向亡灵和在场所有活着的人传递佛陀的大爱和人间的温暖。这一幕被贾樟柯放拍进了他的电影《山河故人》中。没有迹象证明木推瓜的这首《新的四季-别在候车室死去》与这条社会新闻之间存在联系，宋雨喆在社交媒体上说这首歌来自于一本关于东德朋克的书，这本《别在通向未来的候车室死去:东德朋克与墙的倒塌》的出版人是宋雨喆在德国的朋友，1977年一位名叫Britta Bergmann的15岁德国朋克女孩吹响了东德朋克运动的号角，这场运动最终加速了柏林墙的倒塌。歌词中出现了的“孔雀童子”对应了三部曲首专《孔雀》中的单曲《树村童子》，树村的记忆与东德朋克的历史在这里交织，一同奔向通往未来的道路。 《士兵唐》所描绘主题发生在近未来一场虚构的朝鲜战争中，唐是回国参战的唐人街黑帮子弟，半岛局部核战后的大国间达成协议，用团级编制一战装备在太平洋小岛上仪式游戏化厮杀，俄乌战争后曲长从9分钟扩到16分钟。这首单曲与专辑《孔雀》中的《孔雀东南飞》（另有歌词版《人民抱住想象力》）有异曲同工之妙，它所批判的是当下已经发生的和还未发生的战争，这是对战争的控诉，同时也将批判的剑芒指向那些利令智昏的所谓政治强人和野心家，他们自认为自己的大脑可以代替所有人的大脑，他们的智慧优于其他所有人的智慧，于是他们利用权力强迫别人接受他们自认为正确的思想和行为，结果给同时代、同民族的人，或者同一个国家甚至整个世界，带来无穷的灾难。宋雨喆通过为虚构一名士兵参战的故事，以小人物的命运传达了反战的宏大主题。《士兵唐》里有许多实验色彩的音乐片段，大量的合成器、鼓和吉他音色丰富而细腻地交织，加上难以辨认的人声唱词，用音乐构筑了一幅奇诡的战争图景。 “活人秘史”三部曲最终指向了《彼岸束棒舞Finale》，这首歌混缩了的三节曲目唱的是三部曲第二章《石敢当》中单曲《光彩之舟》的Riff主题，歌词的部分与《光彩之舟》中的念白颇为相似，只是这首歌的歌词文本指涉的是更加宏大的主题，历史和现实，过去与未来，东方和西方，此岸和彼岸，权力与意志，英雄与庶民，神圣与世俗，都在这里集结、交织和纠缠，共同相拥而舞，构成这张史诗般的唱片最后的一块拼图。 现在评价木推瓜“活人秘史”三部曲仍然不是最好的时机，这三张制作周期长达五年，创作周期更是长达二十多年的当代摇滚史诗仍然有待人们持续聆听和评价，或许在不久之后的将来，人们会逐渐意识到这三张既直面现实又充满乌托邦激情的摇滚乐作品的重要分量，只是不知道等到那个时刻，这些作品会不会还在中文互联网上留存，这几乎是个无解的问题，不只是对木推瓜、大忘杠或宋雨喆，对心中有所坚持的所有创作者而言皆是如此，宋雨喆坦言这些年在制作和发行的过程中，因为环境和心境的变化，作品中有自己的坚持，但也有“妥协的艺术”。今年二月“单乘载物”独奏巡回成都站，戴着黑帽露出鬓角花白头发的宋雨喆没有唱太多木推瓜的歌，他透露今年上半年乐队将完成集结排练，为六七月份的新专辑巡演做准备，这也是他们既首专《悲剧的诞生》巡演后时隔四年再次进行全国巡演。 参考资料: 1.“宋雨喆:欢乐被人群带走，而人群却让我心凉” | 一席； 2.“木推瓜:我们的欢愉到头了吗” | FREAK独立音乐访谈； 3.《悲剧的诞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 4.《极权主义的起源》，汉娜·阿伦特； 5.《历史的微声》，王笛； 6.木推瓜、大忘杠乐队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