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间，Lana的爱情从你是天堂，到天堂有你

这张专辑三首先行曲目一出来，我就知道Lana要交出生涯作品的又一座高峰了。LDR以一首Video Games出道，那时的她是个眼里只有爱情的姑娘，爱情观是“你就是我的天堂”，首张专辑甚至就叫Born to Die，其实也就是在说Born to Love。年少的姑娘，爱得轰轰烈烈，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在凄美和壮烈的浪漫下，却有些中二的滋味。Lana的音乐形象可以说是极致的享乐主义，Ride一曲和mv是她的重要标杆，”Dying young and playing hard”，那个坐在轮胎上的她，什么都不顾，好像世界静止一般，像钟摆一样永远摇下去。

十一年了，这张专辑标志着Lana人生关键的landmark，主题是死亡。可与以前不同的是，彼时的Lana讲死亡，实际上是在讲爱情，二十岁的她懂得什么生死啊，多少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走近四十的她，经历了亲人离世后，终于回头审视身边，明白人一生何其短暂，带不走一片云彩，只能珍惜美好时光的回忆。

开头The Grants就是一首奠定下基调的曲目，从教堂唱诗切入，好似葬礼上的颂歌。Lana Del Rey本名Elizabeth Woolridge Grant，很明显是写给家人的。Lana的叔叔David Grant于2016年在Colorado攀登Rocky Mountains时死亡，这里借美国乡村歌手John Denver的歌曲引出，因为Denver同因意外离世，姓Denver又恰巧是Colorado的首府， 实在是写出生死无常，天意弄人的神来之笔。John Denver一生多借描写山水抒发对家乡的热爱，这里”I’m gonna take mine of you with me”与他的名曲Country Road Take Me Home互文，在我死后，唯一重要的就是我最亲密的人，他们是我的家人，很明显，这里的Lana已经将爱人视作家人了。这是何等的浪漫又是怎样一种转变啊，以前她写死亡和爱情，是你是我生命的唯一，可她自己是空的，现在她明白自己的生命因由亲人而充实宝贵，而我的家族血脉，有你，我的来生，有你。

Kintsugi可以说是The Grant的妹妹，更详尽地交代了三位亲人的相继离世，自己因繁忙只出席了最后祖母的葬礼。Kintsugi是指日本修复文物时并非还原原貌，而是用金银填充的技艺，颇有残缺美的意味，这里Lana大概是说逝去的家人如同金色的裂缝，一直会照亮我们。这里第二段副歌的结尾，我觉得是Lana Del Rey写过最浪漫最深情的情诗，亲人离世，见证死亡，只会让你珍惜剩余的时光，珍惜眼前人，Lana想，Jack Donoghue会是陪她走到最后的人。这里be with you和Donoghue的三音节和尾押韵是如此天作之合，她唱起他姓氏的时刻可谓是我听过Lana生涯里最深情的口吻。Outro的vocal实在是完美地表现了金色的微光，甚至吟唱Ah的部分微微撕裂的一个音，都有意无意再现了这份技艺。

这两首歌，在我看来是Lana生涯里浪漫的新高峰。题外话，The Grant因为写到祖母，时间推算应该也是写给Donoghue的，Jack Donoghue音乐我之前也有草草听，是实验乐派witch house的开山鼻祖，他本人算是个producer + rapper，这张专辑里Lana首次两首有rap的歌曲，可见男友对她的影响。和好友Father John Misty(我个人也非常喜欢)的合作Let the Light In可谓是Kintsugi的续篇，Bridge也是非常满溢的情绪。

Lana因为身边的死亡思索什么是最宝贵的记忆，另一面则是遗忘，Did you know that there’s a tunnel under Ocean Blvd就是一首关于遗忘的歌曲。在Ocean大道下面，有一条未完成修建的隧道，不管工匠多么精美的装饰，都永远被尘封在地下。这首表面应该是写给前男友的，专辑唯二的两个宣传都是选在两位前男友的住址，这里呼喊的别忘记我，表层就是对旧情的眷恋。这首歌里出现的Harry Nilsson，我想可以说是除了Billie Holliday以外最接近Lana美学的歌手。LDR写美国黄金时代的怀旧是贯穿艺术生涯的一个永恒主题，Harry Nilsson在这里可谓是Lana在用过的众多符号人物中，着墨最多的，当做灵魂伴侣的人。Harry Nilsson是美国六七十年代的唱作歌手，可以说是个像李清照般悲伤的诗人，多人可能不知道，Mariah Carey翻唱大火的Without You，就是他的原作，他的心碎演唱甚至更令我落泪。这里Lana甚至精确到Don’t Forget Me里声音破碎的一秒钟，和作者还有读者构建起了三方时空对话，她与Nilsson的灵魂相交，又何尝不是和听者的呢。所以这首歌其实真正想说的是，当我走后，我希望我精心写下的作品，不要像那精美装饰一样被尘封，被听众遗忘。

Lana做音乐十几年来，旋律和演唱一如既往地出色，这张专辑更加做到了无出其右，尤其Grandfather一曲，是我认为Lana生涯里旋律和演唱的最高点。形容这首作曲的美实在词穷，verse已然是最高梯队的曲作，不过听Lana Del Rey的一定知道，她的bridge才是杀手锏，这个bridge直接听到我筋骨酥软，那句”feel it in your bones”可谓真的是唱到骨子里。词的内容上，Three white butterflies让我想起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老太太将黄蝴蝶视作自己逝去老板的灵魂，这里的三只白蝴蝶可能是Lana对逝去三位亲人的呼唤。这首歌其实写的是音乐乐评界和网友对她的误解，也毫无掩饰地直现了自己的迷茫。主歌部分讲的是音乐媒体对她艺术人格真实性的批评，说她背后有写手也好，艺术人格虚假做作也好，长期以来Lana从来没有逃过这些从未细听过她音乐的虚伪人士的攻击。Bridge部分则是更加复杂的一件事，Lana在社交媒体上和一些网友有过争执，焦点是她的whiteness。记得21年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发行的时候，就有人指出专辑封面全是白人女性，Lana回应那些都是她的朋友，自己也有很多friends of color。在系列的争论中，Lana讲过一些颇有争议的话，最出名的就是那篇写到Doja Cat, Camila, Cardi B, Kehlani, Nicki Minaj和Beyonce(另提到Ariana，是唯一一个白女)的post，大体是讲而这些歌手都可以毫无忌惮地讲女人的裸露和性，而自己常被误解美化女性受到的abuse，被推到女权的反面，这里是含沙射影她们物化女性，而且对象全是woman of color，最后还对自己之前appropriate北美土著遭受的反噬阴阳怪调，确实是非常的不敏感。所以这里regrettably这个词尤其重要，我说到底，仍然是一个白人女性，我没有男性的一些社会优势，却也因为身为白人，缺乏对race的敏感度。但是在美国的语境来看，其实就和这张专辑里重复讲的if you know, you know一样，Lana说到底还是白人，有些道理怎么也不会通透的。所以她只能诚恳地说自己有着好的动机，认为自己是其中好的少数，如果你不能理解我，就用心感受我作品传达的真情吧。不过跳出来看，电影里最令人唏嘘的经常是什么角色？自以为不racist但是冷眼旁观的那种。其实没人怀疑你好的动机，只是你说的好还不够好而已，我喜爱Lana Del Rey多年，这个局限性依然是一定要指出的。Lana这里问上帝的指示，便是她在这些风浪中的委屈和迷茫。

最后不能错过的就是A&W这首极其出色的歌，在专辑中过于亮眼和特殊，以至于跟其他曲目比有些跳脱。表意上，社会本来就对女性轻视和忽视，自己长期的缺爱女形象更让人甚至不信任，这里广大女性的被侵害和自己受攻击指控两个语境共鸣，讲当事人百口莫辩的无奈窘境，由此被逼成为大家眼里的american whore。Part 2之前的break直接将你拉入club，好似嗑药好似钢管舞，舞厅灯光乱闪低音轰鸣，既然你们想看，我便沉醉给你们一场大秀罢。

除此之外，Candy Necklace的变奏，Fingertips如此自由的散文诗和随意的旋律，Margaret副歌写出的隽永感，Paris, Texas四海为家的随心所欲，最后仍是Venice Beach的心之所向，都是一个个让我眼前一亮的闪光点，只是两首合作interlude我是真的希望删除，这张专辑好的歌曲在Lana Del Rey生涯里都是最顶尖梯队的，却不如NFR和Ultravoilence的整体流畅和上乘，或许和Kintsugi的残缺一样吧。

这么多年来，Lana Del Rey其实也未曾变过，我们只是见证了她的成长。从年轻行乐，到珍惜眼前，仍是用力去活；从无要紧事，到邀你同做，仍是无事在做；从金不可留，到亲人离去，仍是追缅怀旧；从你是天堂，到天堂有你，却是女孩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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