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朋克 操翻世界——不一样的乡愁与城市记忆

旅居北欧的南昌音乐人段信军(凌凌)的双唱片概念专辑《界碑·一九九四(1994: A Milestone In My Youth)》于2022年12月由台湾足迹音乐出版发行,是其精心雕琢的“人生五部曲”音乐计划的第三张专辑。《青春是一张飞机票》是该专辑中的一首代表性歌曲。
英雄好汉之间向来惺惺相惜,在个人音乐的探索道路上,凌凌一直抱以开放的心态,有意识地和他欣赏的音乐人们展开合作。尽管如此,当我听到凌凌与吴维合作时,还是惊掉下巴。你知道,朋克领域的山头们可不是那么容易凑在一起的,这等同于让John Lydon和Joe Strummer合写一首歌,也无异于让Jello Biafra和Henry Rollins同唱一首歌啊。凌凌比吴维大9岁,虽然凌凌在无止境的漫游和自省中早已突破了朋克的范畴,吴维也在大无畏的反抗和反讽中拓展了朋克的外延,但不妨碍他们哥儿俩凑在一起回首青春,做出一曲纯纯正正激动人心的朋克《青春是一张飞机票》来操翻世界,让你直呼牛逼。其实,凌凌与吴维一共合作了两首歌,第一首是《青春是一张飞机票》;第二首是戏剧化反讽戏谑的《毛氏红烧肉》,先期收入吴维个人专辑《酒后咨询面对面》(兵马司,2021年)。
映射在凌凌与吴维身后的分别是南昌和武汉这两座城市,如果说城市有文脉的话,那么在八零后摇滚中年的心目中,南昌是一座朋克城市,武汉也是一座朋克城市。常听到有武汉朋友自谑,在这座城市文化的鼎盛时期,每天走过大街小巷平均要听到近百句“个X子养的”,不乏有虎妈以此大呼小叫亲儿子,似乎听着逻辑上有点不太对。吴维在《青春是一张飞机票》歌词中唱到的“小卵子”也是一句常见的武汉话。“个小卵子”用于骂人时表示鄙视和不屑,但也可以用于很熟的人,开开玩笑。1996年,吴维在武汉组建了生命之饼乐队,并以大哥的姿态引领武汉朋克的兴起,几乎与此同时,神州大地最重要的另一只朋克乐队也在南昌结成。抛开那些只言片语口耳相传的武汉高校失控混乱现场传说,让外省人真正见识到武汉朋克的真迹是通过1999年的四盘DEMO磁带——生命之饼(吉他、唱:吴维;贝司、和声:熊耀平(丑丑);鼓:朱宁)《你是该死的!》、死逗乐(吉他、唱:张海;贝司、和声:吴维;鼓:朱宁)同名专辑、妈妈(吉他、唱:任杰;贝司:麦颠;鼓:张明)《平凡是真是狗屁》、愤怒的狗眼(吉他:吴昊;贝司:施旭东;鼓:朱宁;主唱:王峻平)同名专辑,录音都是达达乐队的彭坦,各制作了500盘。这些DEMO磁带录制粗糙,大多数歌曲无论在低廉或昂贵的音箱中听起来都同样浑浊,但似乎并不妨碍它们在全国各地的广泛流传,一时间为武汉朋克建立起无法逾越的崇高声誉。专注于先锋实验音乐领域的知名乐评人陈郁当年第一时间购入,至今都摆在案头激励自己;上海粗噪音团体Torturing Nurse成员操俊军也曾谈到收集聆听这些磁带。在Torturing Nurse等一众粗燥音团体出现之前,武汉朋克群体是神州大地最混乱嘈杂虚无躁动的一群摇滚人,在大武汉洋务运动、五国租界和英雄城市的历史尘埃中上蹿下跳,以行动先于言辞的挑衅姿态,实践着身体音乐、DIY精神和无政府主义社会理想。随着生命之饼乐队成员的更迭,英文标记从B OF LIFE变为SMZB,但灵魂人物始终是吴维。SMZB在兵马司发行的专辑《十年反抗》(2008年),在朋克的架构中融入风笛和短笛元素,显得非常亮眼,也为乐队在全国范围内赢得更多乐迷,一曲《大武汉》几乎成为摇滚乐迷心目中的非官方武汉市歌。吴维也是电影《唐皇游地府》(李珞导演,2012年)中龙王的扮演者。想要寻找更多吴维的身影,也可以找一下李珞另一部电影《李文漫游东湖》(2015年)。此外,加拿大籍华人电影导演王水泊关于武汉朋克摇滚的纪录片《绝不松开我的拳头》(2014年)也可以作为了解吴维朋克之路的参考。
南昌与武汉半斤八两,南昌有个青山湖,武汉有个东湖,两座城市都有一个东湖区。近来资本堆叠的橡皮把南昌城市表面擦得很干净,又涂抹上一些说不出滋味的颜色。南昌也称洪都,在雨季总是逃脱不了赣江洪水的冲刷,红土地印染开来,又恢复了原本的颜色。也许是因为江西师大有音乐学院的缘故,周边有过一些很有名的琴行和LIVE HOUSE,著名的黑铁现场旧址就在师大附近。以前路过南昌总要去师大周围晃荡一下,在阿鹏音乐站买些南昌当地音乐人的作品,在拾得书屋挑几本库存书,在洪北图书城翻翻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的小书。之后,再和新认识的乐手朋友去“八室两厅”喝两杯,碰巧遇到黑铁LIVE HOUSE有演出的话就去瞅瞅。好像南昌自古就负责为华夏死气沉沉的艺坛出产八大山人式的古怪艺术家,这种的传统也延续到了现在,凌凌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位。当然,在凌凌身后,南昌以及江西各地还有很多值得关注的音乐人,不知道是不是来自“圈”的诅咒,让这些音乐人低调得可怕,以至于全国人民都不大知道。在这里,请允许我先报个菜名。南昌除了有罗琦、杨钰莹、谈芳兵(凌凌早年为其创作过歌曲)和朋克之神之外,还有暗室(吉他、主唱:梅强;小提琴:王铉),可以找一下梅强朋友阿卿自制的CDr,收录了7首作品DEMO,其中《醒来的幻想》是凌凌在1999年制作的;异端,可以从《浓雾镇》(So Rock!,2003年,CD)听起;手术台,可以找一下《手术台作品全集》(BLACK IRON,2006年,CDr);EXPLOSICUM,可以从《CONFLICT》(AreaDeath Productions,2008年,CD)听起;烟头,可以找一下乐队自制EP CD《最阳光的歌》;郭兴,可以从《小事情》(BLACK IRON,2013年,CD)开始听起;以及还有来自景德镇的南方小镇,可以从《来自景德镇的民谣》(景德镇文艺复兴,2016年,CD)听起……所有这些都能让你对南昌这座城市瞬间怀有一种复杂的情愫。

在离题十万八千里后,回到《青春是一张飞机票》这首歌。作为一名成熟的音乐人,凌凌对编曲似乎怀有精益求精的执念。每当翻开凌凌作品的歌词本,都惊异于他在音乐界的人脉之广。这首《青春是一张飞机票》也不例外,除了众多南昌当地年轻乐手的跨界参与,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演奏鼓的台湾鼓王黄瑞丰。黄老师音乐资历近五十年,目前专攻爵士鼓,可谓是台湾音乐界真正的人间国宝,活着的传奇,1974到2000年间参与过的录音单曲达数万首之多,且大多数是我们耳熟能详的金曲(如邓丽君《月亮代表我的心》、苏芮《一样的月光》等),众多台湾著名歌手的唱片、CD、录制均在其手下完成,2016年荣获第7届金音奖“杰出贡献奖”殊荣,2020年荣获第31届金曲奖“特别贡献奖”殊荣。演奏贝斯的郭家盛也是台湾乐坛响当当的session乐手,参与过黄韵玲、胡德夫等艺人的专辑制作或演唱会。有了各路演奏高手的参与,凌凌在快准狠的朋克旋律进行中交织了精妙繁复堪称教科书级的乐器编排,让整首歌听起来非常饱满,耐人玩味。南昌话背景音效采样的混入也为整首歌注入血色,增添了几分市井气息。双小号、双小提琴、长号、萨克斯这些管乐器和弦乐器的穿插,外加强大的美声合唱阵容使得整首歌大气磅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凌凌曾在话剧团待过,感觉他在唱歌时咬字比较重,常让一些年轻的乐迷无法代入。好在凌凌叙事性的歌曲比较多,产生的间离效果倒也不影响欣赏。吴维唱歌虽然有口音,但放松得比较彻底。也许是唱母语的缘故,两位大哥在《青春是一张飞机票》中唱方言歌词的部分都非常自然,一时间让我想起浊水溪公社之类的台客摇滚。时至今日,曾经一度辉煌的台客摇滚抑或是当下方兴未艾的方言摇滚让各地土话登上摇滚大舞台变得不再稀奇。对于凌凌与吴维而言,方言和口音是他们挥之不去与故土的最后联系。我觉得凌凌与吴维之所以用方言入词唱起这首青春之歌,套句托马斯·沃尔夫的话,就是在反复“自我鉴定”之后,清楚地意识到“你不能再回家”。从这两位大哥级的朋克英雄分别走过的人生经历来看,某种程度上确实是无法再回到黄金时代,因为当下这个时代一切坚固的事物全部都烟消云散了。是一味愤怒地回望过去,还是更加积极清醒地攥紧拳头把握当下和未来,我相信大哥们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无论在什么方面,凌凌和吴维都以毫不妥协的励志姿态致力于为年轻人做出表率。“最好和最坏的时代”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当年滚石唱片在推魔岩三杰时CD侧标文字写着的“最坏的时代,最好的音乐”,《青春是一张飞机票》以一句“操逼的时代”瞬间瓦解了那些遮遮掩掩的借口,以解构的姿态延续无政府主义朋克时代的“操翻你”和“欢迎来搞”,面对规训和惩罚,企图以疯癫灭掉神话,操翻世界的不自由和不平等,让人血脉偾张。凌凌解释说“飞机票”就是老南昌话的避孕膜,这是一种女性节制生育的避孕方法,常见于上世纪国营单位计生用品发放人员的抽屉,社会青年往往一票难求。凌凌总是能找出这些泛黄的词汇来刺激青春躁动的念想。至于歌中提到的其他南昌话,可能太过古早或江湖气,以至于我向一位南昌当地人请教,都没能搞明白准确意思。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欣赏这首歌曲,因为朋克自身就是最大的宣传武器。“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 锦绣前程不如四海为家 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 牛逼再大也要让你趴下”,最后这句似乎也隔着时空呼应了托马斯·沃尔夫在《你不能再回家》末尾写的那段话:“离开你熟悉的土地,为了更伟大的发现;离开你已经拥有的生活,为了更有意义的生活;离开你深爱的朋友,为了更崇高的爱情;去寻找比家乡更友善、比大地更辽阔的世界……那里,屹立着擎天巨柱;那里,世界之良知得以看顾——风起云涌,大河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