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五条人
专辑封面上,仁科在绿皮车厢阅读法国著名作家、导演阿兰·罗布·格里耶的先锋小说《橡皮》,桌上摆放的是美国知名小说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描写美国下层阶级生活图景的小说《他们》,背后一众男女在梦境中沉睡。有趣的是,由张晓舟导演、诗人韩东受邀出演的不存在的电影《隔壁的诗人》同样使用了这张图片作为海报,字体则用了毕赣《路边野餐》宣传海报上相同的字体。从这些有限的信息中我们不难看出这张专辑与文学、电影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这个视角出发,将文学与电影的作为方法,尝试去聆听这张令人惊喜的专辑。
惯性的创作
专辑中前两首歌皆为海丰民歌改编,可以看作五条人从首专《县城记》以来创作方向的某种延续,值得一提的是《无嫫歌》中仁科用美声去和茂涛的人声,制造了一种荒诞的严肃感。《阮厝阿嫂爱唱歌》中有一段电吉他和手风琴旋律与《阿珍爱上了阿强》(乐夏版)中的一段电吉他旋律走向相同,对此有网友打趣说新专这首歌是阿珍和阿强婚后生活的真实写照。
重叠与对照
李剑鸿的加入使得《食醉狗》这首歌曲成为这张专辑最大的惊喜,极富表现力的编曲显示了这位中国最重要的噪音、即兴音乐家的艺术功底。《食醉狗》最后大段器乐实验噪声极具想象力,大量的吉他失真被用来模拟醉酒的状态,以酒瓶破碎的声音塑造空间感,上一次感受到这种音乐能量还是老丹与五条人在乐夏舞台上表演《阿珍爱上了阿强》中间实验的那个片段,老丹用竹萨克斯的演绎隐喻了男女间情欲生发、积累至高潮又逐渐消弭的全过程,令人惊叹,看似混乱的编曲实则遵从严密的创作逻辑,让人不禁想起万青在《酒馆》最后部分令人叫绝的演绎。《另一只食醉狗》则跟《食醉狗》有所不同,去掉了失真的吉他之后,加入了钢琴手风琴甚至笼屉塑料桶的声音,人声的部分也改变了位置,用钢琴和手风琴来着重表现酒精对人的作用,如果《食醉狗》中醉酒之人的状态是疯狂甚至失控的,那《另一条食醉狗》中的醉汉则要更柔、豁达一些,且给人感觉他更能感受酒精的妙处。作家刘子超曾说,酒精就像筹码,在快乐的一端不断加注,直到它彻底压过失落的一端。这时如果你继续喝下去,快乐看似会继续增长,但失落最终会在第二天早上反败为胜。 将两首食醉狗都放在这张专辑中,却不把《另一个地球》放到另一张专辑《活鱼逆流而上 死鱼随波逐流》中,透露了创作者的某种意图,两张专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实是两个错乱世界的杂驳,抑或是一个世界的不同向度,就像《猪肉炒辣椒》可视作另一张专辑的歌曲《越南》中甜蜜爱情生活的反面,而像《Love Make Me Lose Control》这般饱含深情的怨言也被放在这张阴面属性的专辑之中,如同专辑《一半真情流露 一半靠表演》中出现的三次梦的意象,模糊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
日常对话与荒诞寓言
《猪肉炒辣椒》无疑是令人惊喜的佳作,这首由茂涛创作的歌曲用说唱念白的方式演唱,依然是当代现实语境下的底层叙事,歌词描写了日常生活中我们被所忽略的场景和意象,将一个捡垃圾的底层人士作为描写对象,通过快速的吉他旋律和鼓点来表现底层人民生活的迫切感,并且以“他根本不关心美股熔断”书写了底层民众与时代大环境的脱节,同时也指明了疫情中经济大环境的恶化是如何影响到普通人的生活的。 梅卡德尔与五条人在广州合用同一个排练室,于是促成了这两支风格迥异乐队的合作,共同创作出这首风格迥异的《塑料花》。由于梅卡德尔的加入,这首歌无论是编曲、歌词还是演绎的方式,都呈现出与以往五条人作品截然不同的状态,在诡异的旋律和强烈的节奏之下,隐含着关于当代生活的抽象寓言。每个人都被暴露在这样充满诱惑的荒诞现实之中,被网络和算法裹挟却对此浑然不觉,就像一朵塑料仿真花,精致美观却不真实。《算法的力量》作者、英国学者杰米·萨斯坎德认为,技术会过滤我们对世界的认知,选择我们能知道什么,塑造我们的想法,影响我们的感受,指导我们的行动,久而久之,人类与机器、线上与线下、虚拟与真实等方面的区别,都会逐渐消失。《塑料花》所传达的正式这样一个被技术所掌控的后现代图景。
文学、电影与告别的时代
2020年初韩东与妻子去湖北探亲,由于疫情爆发与其他住客被隔离在一家酒店五十多天,同年三月隔离中的韩东接受多家媒体网络采访,谈及隔离期间自己的经历感受和对疫情与文学写作的看法,《隔壁的诗人》便是仁科根据诗人韩东疫情期间在酒店被隔离的经历写成。 歌词以第一人称的“我”的口吻讲述了一个逃亡者的故事 ,而被讲述的对象“北方人”“鸟”“月亮”“沙尘”“工人”“口红”揭示了这是一个被疫情困居在隔离酒店的人在喃喃自语,从个体出发映射了疫情期间无数个因疫情被迫居家的人的困境,传达了个人希望与他者在现实中连接的强烈愿望。仁科在歌词中表达得非常晦涩,并未直接书写关于疫情的思考,正如韩东在隔离时接受采访时说到“在眼下,我们仍需时间来认识疫情,文学不应该也不可能为‘应景’而作。” 《在码头》是韩东1998年写就的中篇小说,讲述了几个年轻诗人偶然卷入了一场与地痞、保安的莫名纠纷之中的故事。17年韩东将《在码头》拍成电影,由贾樟柯监制,影片在釜山电影节首映后收获豆瓣一众差评。在五条人这首歌的歌词里,《在码头》却是一个发生在当下的关于告别的故事。 恢宏的交响乐使得这首歌曲一开始便有一种史诗气质,随后曲风一转,管乐隐去,变成欢快的节奏,甚至还有塑料桶、笼屉这种非乐器击打发出的妙音,细心的朋友不难发现,《在码头》从这里开始音乐走向与《世界的理想》很像,但这并非偷工减料式的移接,如此编排的目的相当明显:这首歌可以看做是《世界的理想》的另一种结局。如果说《世界的理想》表明人类摆脱了自身的枷锁,以积极乐观的心态走向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那《在码头》则是另一种完全不同但人们不得不被迫接受和面对的失望结局,譬如二十年后重新面对阿塔统治的阿富汗人,从民主政治重新回到军事独裁的缅甸人,战火中抵抗侵略的乌克兰人,又譬如因新冠疫情生活发生变化的每个人,被迫向过去的时代告别,被迫接受被战争和疫情重塑后的生活,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过去的时代已一去不返,正如歌曲末段疯狂嚎叫的人声结束后在恢宏交响乐中缓缓结束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