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内延伸的自我探索,痛苦和孤独的莫比乌斯环
从封面就可窥知一二:疲倦半阖的右眼,瞳孔扩张的左眼,虬结牵扯的抽象线条,深夜的狂想曲。在Fiona Apple的这张唱作专辑中,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她的眼睛:无尽的情感开放性,永不闭合的至深袒露。
Fiona Apple素来是反商业的代表,超长的专辑名已足够佐证这一价值取向。纵有2010s主流市场渐趋庸俗的工业化音乐浪潮,她毅然选择回溯根源性:裸露的粗粝的旋律线条,极致的删繁就简的配器,浓郁的爵士味道。而她同样引入了先锋性,明显的节奏指引倾向是一种叛逆,富有魔力的嗓音伴着节拍器般的钢琴和吉他编织韵律,以及错落各处的略显怪诞的制作和的出乎意料的桥段。这张古典又现代的专辑是真诚的,私密的,循着丰富的音乐血管向至深处延伸,Fiona口述了她充满挣扎的自省求索之旅。
《Every Single Night》,极简的配器不减想象力。钢琴的梦呓轻叩她的深夜呢喃,翕动的沙沙声显得焦灼,暗度陈仓的稀疏鼓点,随着旋律的螺旋展开,情绪之树逐渐抽条。人声勾勒的节奏轮廓影照意识的流动,器乐的一层层注入驱动行进感,当Fiona铜管般饱满的歌声与鼓点的高峰共振的一顷,器乐和人声的界限模糊了。“Every single night, I endure the flight”是她孤独的侧切口,“Butterflies in my brain”是思绪风暴的蝴蝶效应,“Trickle down the spine”是疼痛的环环盘剥抽丝渗髓,而从“Swarm the belly,swelling to a blaze”起,她的痛苦开始敞露无遗。旁生侧枝的编曲点缀了略显赤裸的旋律线,游走的明亮和弦如夜灯烛照她的伤痕:自我意识的深夜对话与撕扯,子人格躯壳膨胀的生长痛,“I just wanna feel everything”颤抖呻吟的疼痛成瘾。
在《Daredevil》中,她对自己的讪笑更是毫不留情。讲述基调是平静的,自嘲的,如飞蛾扑棱的戏谑快板贯穿,从“I don’t feel anything until I smash it up”到“And all I want is a confidant to help me laugh it off”,自我坦白的念述在游刃有余的节奏感中显得无比从容,而刺开groove标记点的凶狠钢琴却是爆发的某种昭示。下一秒的“And don’t let me ruin me”就陡然剥去所有遮蔽,钢琴的重锤在利落人声的回旋余地里呼应着她的二重唱,如一段倒带。后半段,当她恣意嘶吼着“Seek me out”“Wake me up”,钢琴则全然是节拍器,砸在每一记破碎的重音节,曲调的反复无常和她表露的自毁倾向互文。
《Valentine》以安静的爵士小调唱着心碎的歌词,近乎失声的沉默感撑开的空间里,直触耳膜的闷鼓像心跳一样不安地躁动。到了chorus,节奏再次主导,抽象的旋律线条和怪异的沉闷和弦回归,以及人声的间断、吉他riff的三两拨弄和酸楚的轻电子,这些不协调的桥段拓宽了纵深。《Jonathan》也沿用了具象化的电子乐,大段跳跃的半音,从大自然采样的马蹄声、蒸汽声和鼓点的变奏相融,她踏足世间万物去往朝圣之地。在这首歌里,Fiona对叙述腔调的把控更是炉火纯青,忏悔之意尽显。
从《Left Alone》起,她的发泄不再顾忌节制,大篇幅的念白,叙事口吻依旧高超——冷酷的、不近人情的,但伤感溢出。随反复加速的变奏斩落,Fiona坚定地念道“I don’t cry when I’m sad anymore”,而紧接着“Tears calcify in my tummy”踩着鼓点螺旋向上的转音就张满了情绪的弓,此处淅淅沥沥的切分音似乎在模拟泪水的滴落。她对自己是极尽残酷和苛责的,“How can I ask anyone to love me when all I do is beg to be left alone?”的哀鸣是扭曲变形的声场,与她几度声嘶力竭的自我拷问相照应的是近乎癫狂的器乐演奏,节奏被切的稀碎又以一种奇异的、“差错感”的形式重构。在一些桥段中人声和配器几乎是自顾自的两轨,她放任钢琴、鼓、镲和不着调的歌声全部扭打在一起抢着各自的拍子,不断错开却互不相让——正如她对自己凌乱的精神状态毫不掩饰。
在上一首的神经质后,《Werewolf》以温和的姿态短暂解救了无常的情绪。它有着规整的和弦,标志性的钢琴半音和嘶吼偶尔闪回。歌声是深情的,这次她扮演了一个忠贞不渝的女孩,唱着爱的赞歌,虚化的孩童嬉闹声轻易触发情感开关——这几乎是对世界上最具慰藉之音的采样。《Periphery》则回归解构主义的试验田,有着漫不经心的雷鬼节拍和强烈的即兴感,钢琴拍打的循环指引节奏走向,每一段落都有微妙的不同,剩下的部分则是反结构的——那些刮擦声、鼓边击打声、班卓琴声、唱和声在groove框架里随意弹跳,俯拾即是;而不断变化唱腔的人声散落在各处,夹杂着意识流,Fiona一面跟着节奏摇摆一面不假思索地吐出回忆和现实交织处的残片,时而充满嘲弄时而歇斯底里。对于前面歌曲中异化的孤独,这些愤世嫉俗的坦率似乎是一个隐晦的解答:她向来是不合群的。
《Regret》明显沉静许多,简单的鼓点和钢琴语句里,记忆的候鸟悄悄飞回。叙述是线索清晰的,在前面歌曲反复的心理拉锯后,她的悔恨和愤怒都露出疲态。《Anything We Want》甚至葆有希冀,八首曲子的情绪涨落和反复无常的自我怀疑自我厌弃后,她开始寻找救赎的可能——向思念的爱人展露伤痕,呼唤安抚的吻和陪伴,“And then we can do anything we want”。收尾的《Hot Knife》延续了这一可能,爵士唱腔拨满了性张力。“If I’m a butter then he’s a hot knife”简直是绝妙的喻体。这是一场视听实验,Fiona在此致力于探索音乐影像化的视觉美学,相同旋律错位交互,堆叠音符的共振构筑通感蒙太奇。较于中间八首曲子的抽象的线条、白描的旋律和坦率的念诵,《Hot Knife》和《Every Single Night》都有一定的立体度,这在音乐性上首尾相连。当她抛却理智恣意纵身欲火,这或许是一种破除孤独的希望,也或许是新的煎熬的寄居之处,莫比乌斯环式的痛苦常常是无解的——就此专辑的概念性得以互文。
在这张专辑中,Fiona Apple是感性和诗性的化身,那些充满华彩的意象构成的闭环里,情绪的奇点扩张成痛苦的网,时时徘徊在失控的边缘。她同样是富有实验精神的作曲者和歌者,钢琴、鼓点的反拍和多变的人声被使用到极致,极简的配器缔造交叠的、行进不定的节奏和各种即兴般的天马行空的段落,和弦的疯狂拆解和重构——很难说这算摇滚乐还是爵士乐,或是哪一种风格。八年后,她的《Fetch the Bolt Cutters》把节奏指引的倾向推演到极致——不仅钢琴和鼓,从日常生活中拿来的狗吠、笑声、叫喊都被当作了节拍器,而文本依旧深刻。她自由表达的欲望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