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谎的小姑娘》——迷雾深处的一段《东方快车谋杀案》

《撒谎的小姑娘》,拷问着那个时代一列失速的东方快车去向何方……
《张千一名歌集:青藏高原》,一张极好的作品集。除了个别作品,基本算歌手李娜的个人专辑了。这部作品集记录了一段李娜与张千一共同创作力爆发的黄金岁月,也是一个历经八十年代创作激情、沉淀出些许成熟内涵的时代的见证。集子中的不少歌曲都耳熟能详。有蜚声海内外、一个时代象征、更是被无数歌手用来展示技巧的《青藏高原》,有呼喊出东北黑土地深厚地气的《嫂子颂》,有将口号般语言溶到心弦边的《为人民服务》,有不具名隐藏在高原深处、却又不平凡如孔繁森般自放光芒的《走进西藏》。尤其《女人是老虎》,如张千一在创作历程简介中所言,是微言大义的典型例证。李娜在富于变化的歌声中,通过清晰可闻的步伐感和山水相连的意象,给了老和尚、小和尚和女子以生机活力,将看似云淡风轻、不大开大阖,却又踩钢丝般相互制衡的人性张力,用相互圆融的调侃,和两句一个起伏、甚至一句质疑上一句、却谁也否定不了谁的层层反问展现,勾勒了两种价值取向的纠结。这样的内容,更多的是出现在摇滚的反叛或古典的宏大叙事中,而这首歌却用了如此简便轻淡的方式呈现,简约到甚至因其朗朗上口,被无知之人误解到娱乐神曲的地步,诚然传唱广也是其特点之一,却完全无法掩盖个中不容错辨的思索意义。
与之相比,同样有着深邃思考,却用了截然不同的激烈方式表达的《撒谎的小姑娘》,则阴差阳错被雪藏在了深巷之中。感谢作曲家的重视,让我们通过另一种方式再度管窥人性的复杂。
听《撒谎的小姑娘》,让我不由得想起1989年台湾歌手苏芮的创作团队巧妙援引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著名侦探小说《东方快车谋杀案》之意,制作的一张同名概念专辑。专辑与原小说及其改编电影毫无关系,而将经济膨胀的宝岛喻作一列疾驰的东方快车,为担忧它被快速发展带来的各种问题扼杀而作。相比之下,《撒谎的小姑娘》的拷问更加深刻。歌曲非常彰显李娜不断突破自己的“野心”,第一次使用了近于摇滚的唱法。但她最大的成功,恰是没有落入一般摇滚歌手过度夸大表面讥讽和愤怒的窠臼中。
文案显示,《撒谎的小姑娘》是改编自当代作家张抗抗的知青题材小说《隐形伴侣》、却一直未能上映的同名电视剧的主题歌,创作于1992年,大致与同样词曲唱组合的《嫂子颂》同期。显然是后者成功的突破给了这个团队以充分的信心和百尺竿头、涉足禁区的勇气。两首歌不但“地气”均来自大东北,甚至编曲、配器感觉也有着某种说不出的类似,乃至调门、音区都一致。所不同的,一个是主人公托起了一片大地,另一个是主人公沉浸在了一片荒野;一个是鼓舞了英雄,另一个是唏嘘了大众。如果说文字能有具体指向性地瞄准批判某时某地乃至某人某事,音乐则只能通过具有高度象征性的手法来呈现人性和隐喻故事进程的方式来调动人的头脑,触发人的思考。李文岐的作词一如既往地简洁有力、无序难唱,张千一的作曲也就着这股跳跃思维,铺就了一条三段式的“不归路”。而李娜的演唱最大的特点则是在行腔过程中,尽量保持声音的冷静与客观,亦主亦客,你从主人公的角度来听或从旁观者角度来听,都觉得恰如其分。这样的表达视角,充分展现出乐曲进行的层次性和思索性来,故事就一点点地流动起来,引申含义也一点点地渗透开来。
澄黄的麦浪裹着一位南方小姑娘,捂着空旷,她甜甜地笑,在撒谎
粗野的地气滋润一位南方小姑娘,逗着阳光,她纯纯地唱,在撒谎
晃眼的青雪托映一位南方小姑娘,揉着凄凉,她红红的脸,在撒谎
男人、女人,一群、一队、一帮
一齐的步伐,一色的军装
一样的动作,口号真响亮
找不到你我他,女孩和大家一样
诚实,回响空空荡荡
撒谎,报应辉辉煌煌
在世界的东方北大荒
有一位小姑娘穿着黄衣裳
手里摇着一穗熟高粱
欢跳叫着迎向红太阳
捧着诚实在撒谎
李娜拿到这首比咏叹调还咏叹调的力作后,作了非常精心的布局。首先在技术上第一次使用了怒音。这种技术在戏曲黑头和欧美流行唱法中都大量存在,但稍有不慎,极易坏嗓子,且效果打折。尽管李娜过去的豫剧老旦腔少用这门技术,但她对试探自己声音的极限乐此不疲,平时练声过程中涉猎广,勤于开发自己声音的各种可能性,此处亦能满宫满调、恰到好处地运用,听起来不但声音充裕,喉咙仍保持着相当松弛的状态,怒而不憋,响而不噪,并为几年后成功演唱《骁歌——出塞》进行了技术上的探索和准备。整首歌从头到尾,音量和力度都从极轻过渡至极响,李娜的弱声不虚,强声不散,发声始终很统一地保持在高位置处,可以说也是她技术能力成熟的一个标志,并借此对歌曲进行了极致的诠释。比如她的柔声、弱声完全契合开篇用风抚麦浪的画面指代的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中段声音中不容错辨的步伐感辅之以适度的胸声,恰似一阵齐刷刷的旋风般的队列将轻飘的麦穗裹进其中,代表的是时代的洪流总不由人分说;末段最精彩处不是贯穿其中的高亢激越的怒音、类喉音轰炸,而是疯到顶点后的戛然而止,这个多数人并不太注意的“隐性留白”,暗喻的是自杀般的毁灭。李娜就是这样充分运用自己颇具分寸感的声腔,通过音色从轻柔含蓄到铿锵有力,再到声嘶力竭的变化,情绪从天真烂漫到身陷其中,及至歇斯底里的递进,塑造了由纯真到炽烈,由执着到疯狂,由亢奋到失控,直至“玩完”的过程,借此象征着那个时代恰似一列加足马力、走向自毁式失速的东方快车,并在结束的停止中引出巨大的灵魂拷问。同时,强烈的对比正有力指向人性深处“隐形伴侣”的矛盾统一。这样的手法,远比单纯的泄愤、讥讽更加丰满和有意义,它是通过对人性准确客观的展示,真正带给人警醒。因为,真理不用添油加醋,事实本身总比过多的夸张更加有力,也更令人信服。因此,若说《嫂子颂》代表着正面的无尽讴歌,《撒谎的小姑娘》无疑是强有力的反面镜鉴。可惜不逢其时,未能如《嫂子颂》般流传开。幸运的是作曲家不舍弃,无法随电视剧而播出,就在个人作品集中予以公开发表,方使我辈不但大饱耳福,更大洗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