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是疯狂与崩溃?
还记得初中时迷恋Krystian Zimerman的肖邦叙事曲、船歌与幻想曲的那张专辑,无懈可击的技术与前后一贯的严整气息让每一首的可听性都很强。等到后来自己演奏过其中两首之后,我才觉得音乐处理不只是“乍一听显得很精确”就行了。Zimerman会为了大线条而舍弃谱面上精妙的小记号,这当然也是其他钢琴家的常用手法;他还勾勒出每个句子最饱满的形状,他的节奏与呼吸仿佛最中庸且合理。第一叙事曲接近尾声时,有一段疯狂上下跌宕且充满小柱式和弦的织体,到达了全曲tensity curve的最高点(参见Jim Samson的有关分析)。本应是精神崩溃而疯狂呐喊的时候,Zimerman过于严整而精确的技术与节奏却让我有了疏离之感。以上这些优点逐渐成为了我眼中的遗憾,不过虽有遗憾,也并不妨碍他依然是我最崇敬的钢琴家之一。
前些日子听Bernard Haitink指挥Royal Concertgebouw的马七,把本来应属于酒神的终曲交给了日神来管。这个乐章疯狂而混乱的织体与结构在Haitink的指挥棒下反倒显得从容不迫了。听完我也略有遗憾,发现这个收尾并不对我的口味。
这几天在对比着听Herbert Blomstedt老爷子和已故的神级指挥Giuseppe Sinopoli的舒伯特第八、九交响曲。在Blomstedt的指挥下,Gewandhausorchester展现出首尾一贯的音色,就算是突强也并不突兀。而Sinopoli却安排了许多戏剧性的强弱变化,甚至有一些令我不解的伸缩速度。这回反倒是Blomstedt严整的风格更能震撼我心。未完成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倒是很像一场舞台上的悲剧,本身就有着坚硬的结构与倾向,并不需要刻意挖掘,忠实且从容地交代清楚就足以动人。说些题外话,柴可夫斯基罗密欧与朱丽叶序曲的尾声也十分动人,他竟要结束在大调上,好像悲剧已竟,深红色幕布落下一样,成为了悲剧本身之外的另一重震撼。
说了这么多,终于说回了马勒的悲剧。第六交响曲虽说创作于20世纪初,其实还是漫长的19世纪之尾声。现代性的巨大灾难尚未开始,而马勒的音乐却具有某种前瞻性,这也是他的作品在战后大兴的原因之一。马勒在谱面上标注了大量细节,每一处都需要指挥家放在整体的诠释意图中深思熟虑;声部之间的关系也更加复杂,消长起伏更需要服务于句子的走向与整体的音响平衡。Currentiz发掘了许多细节,声部之间的衔接与融合非常精美,而越是看上去雕琢完善,反而增加了距离感。听众没有机会跟着音乐一起在各种冲突中跌宕,演奏成为了一件精致的桌摆品。我始终认为马勒的作品本不该如此。大大扩展的结构与乐句、繁多的音乐素材、高度半音化的和声与不确定的调性几乎是现当代社会生活的映照。马勒的时代早已到来,但不会很快过去,每一次马勒作品的演出,都是一些深刻经验的凝结回响。唯有将听众带入音乐的节律,这种审美体验才能够成为可能。
那我为什么还是给了这张专辑五星力荐呢?之所以力荐,就是因为它值得一听。指挥与演奏都堪称精湛,为何不值得好好欣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