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an Who Lost His Shadow
人想要看清楚,便需要足够的光。然而,在阳光多到漫出来的酷暑,人反倒是看不清的。过剩的滚烫光线透过瞳孔挤入粗糙的大脑表面形成情绪漫反射,视线连同远方变得模糊而刺痛,四面投射的繁复思绪难以驯服,混沌世界中感官的存在亦作枉然。
当炎夏褪去,几经冷空气洗涤的天空逐渐变得澄澈,失了势的强光也冷却了高烧的大脑,凉风抚平情绪的皱纹,温度和亮度似乎都刚刚好。这个时候,一切才开始显出清晰的轮廓。
在如此蔚蓝的深秋,英国创作歌手Tom Odell发行了他的第五张录音室专辑——蓝色封面的Best Day of My Life。如果说上张专辑monsters是饱受抑郁折磨的Tom困在心魔打造的高温失序地狱中哭喊:“我生病了,我很不好,我看不清前方也不知道该往哪走“ ,Best Day of My Life便是他坐在一片纯净蔚蓝的明暗交界处中说:“我生病了,我很不好,但我能看清楚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Tom选择的方向透过简洁的专辑封面便可知一二——化繁为简,返璞归真。选择了极简主义的他在这张专辑中的表达几乎赤裸:没有繁杂的制作,只有一人一琴,和偶尔点缀其间微乎其微的合成器。旋律简洁,歌词明了,甚至绝大多数曲目时长都控制在三分钟内。在几乎未经修饰的录音中,琴键窸窣的摩擦声、脚下踏板的移动声、Tom微微的叹息声和深呼吸声、翻琴谱的口令声都清晰可闻。这样的方式也将人声中最细微的情绪起伏都一一捕捉。
指尖轻触琴键,Tom坦诚讲述了自己作为抑郁患者“生命中最棒的一天”:
专辑同名曲Best Day of My Life开启了零点过后新一天的黎明前夜,失眠的Tom打算独自骑车在街上漫游。服药后的世界仿佛放映中黑白默片,短暂的平静让他暂时忘却痛苦,陷入梦境般的狂喜,以梦呓般飘忽的声音唱道“今天简直是我生命中最棒的一天”。尽管麻痹的神经让人难以确认自己的真实感受,但他内心深处明白,尽管躺在同一片夜空下,“你有你眼前的星辰,我有我隐藏的伤痕。” 但至少“昨晚我一心寻死,现在感觉活着挺好“,那今天就过得很棒了。
当药物带来的狂喜错觉片刻退去,Tom又陷入了自我挣扎和怀疑的痛苦漩涡:“为什么大家都那么快乐,而我就不行呢?“ 在Sad Anymore中,他用摇摇欲坠,几近支离破碎的声音不断自我催眠:”我再也不想悲伤下去了“,仿佛这是一句咒语,一直念下去真的就可以摆脱所有悲伤。
在似乎下定决心的一声“我不会再悲伤了”后,Sunrise___的轻柔琴声迎来了日出。当万物渐显,Tom心中的轮廓也慢慢清晰。在阳光下,他开始尝试正视和思考自己一直在逃避的问题。
天亮后的一曲Just Another Thing We Don’t Talk About探讨了人们明明坐在一艘正在沉没的大船上,但还是彼此装作无事发生、维护表面和平的现象。Tom指出,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我们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而在于我们没做什么、没说什么;若我们选择保持沉默,我们便葬送了未来。
之后的The Blood We Bleed像是写给父母的一封信。继社会问题后,Tom将目光转向家庭:亲人间为何一定要以互相伤害的方式表达爱呢?他唱着父母与孩子间矛盾的关系:“你对我严苛以待,大家说这就是爱。但从我伤口流出的,是你的血液……如今我长成了你的模样,我也对你严苛以待,大家说这就是爱。但从你伤口流出的,是我的血液。“
好景不长,在平静思考了两个问题后,Tom突然被巨大的虚无感淹没。“我已经遍体鳞伤了,我凭什么还要在乎那么多呢?” Giving a F**k中,他似乎关闭了自己的感情开关,对一切都表现得毫不在乎。失了魂般麻木念叨了数次“I don't give a f**k”后,原本平静的曲调在末尾陡然连声急转直下,Tom再次堕入崩溃深渊。
对药物逐渐产生依赖的他这次选择了服用强效药Librium(利眠宁)。无词歌宛如葬礼上的安眠曲,将Tom引入死亡后的虚空世界———Flying:)),他在飞翔,无念无想,脸上笑容安详。虚空中梦幻般回荡的声音进行着一场自我超度:“此刻我在飞,来与我共饮一杯。对死亡充满无畏,只悲于这人生之悲。“
濒死体验的自我超度让Tom找回了真实的情绪,撕心裂肺地将满腔郁结倾倒向自己的Enemy——阴暗面的自我。他控诉着:“我整夜瘫在床上,眼睁睁看着你试图击垮我的大脑。你曾经是我的朋友,但因为你嫉妒那个快乐的我,现在就成了我纯粹的敌人。你还会让我快乐吗?还会让我快乐吗?“
宣泄完情绪后的Tom再次归于平静。这次的平静与先前不同,他的声音不再犹疑颤抖,而是多出了几分平和与坚定。在Monday里,他于黄昏伫立在雨中的车站,看到有人在列车到站前跳入轨道。“他们一定是很痛苦吧”, 他想。事实上,那跳入轨道的人正是他自己——让他感到痛苦的那部分自己。在杀死让自己如鲠在喉的那部分自我后,Tom送上悼词:“亲爱的,你不在的每天其实都如周一般痛苦,但只有当你离去,化作鬼魂,我现在才能好好思考自己厌恶至极的那些问题。”
从隐藏和逃避到接受和正视痛苦,Tom的一天迎来了比日出更安宁和广阔的___Sunset日落。Smiling All The Way Back Home讲述了Tom这天的结尾:夜幕降临,他终于走出自己的世界去参加一场派对,在那里有幸遇见了知己。很久没有遇到过如此投缘的人了,他们畅谈整夜,不愿分开。在轻快昂扬的琴声中,Tom知道自己一定会笑着踏上回家路。这样的时刻,为他“生命中最棒的一天”画上了希望的句点和起点。
此时再回看专辑封面上的Tom——他面朝晨光坐在深蓝与浅蓝的交界线,身后却没有自己的影子。当一个人丢掉躲在阴影深处的自己时,他便没有了影子。因为他此时已不需要外界的光照亮自我,自然也就不需要影子了。
人们常用炎夏比喻极盛,以凛冬指代衰竭。但也许清醒的凛冬比浑噩的炎夏更好,毕竟只有不需要影子就能活的人才能捱过最黑暗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