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世芳谈《江湖卡夫卡》
《江湖卡夫卡》的主題,前所未見。一遍遍讀鍾永豐的客語歌詞,仍是感慨讚嘆:永豐一面寫詩、作文、搞樂團,一面擔任政務官,從嘉義水利局一路漂流到台北文化局,政治江湖翻滾二十年。這張專輯可以視為他的「自我心理治療」兼「江湖生態紀錄」。這些年,永豐的歌詞愈寫愈短:我算過,整張《江湖卡夫卡》歌詞加起來只有七百多字,大約等於二十年前「交工樂隊」〈風神125〉和〈菊花夜行軍〉兩首歌的總篇幅。
儘管歌詞篇幅精簡,意蘊卻愈發深沈。標題曲〈江湖卡夫卡〉向小說《變形記》致意:小說主人公一早醒來變成一隻大甲蟲,永豐說他孤身在政治江湖打滾,種種不堪和壓抑最終都要身體付出代價,早上常常渾身僵硬起不了床,身體漸腫漸重,卻仍變不出蟬也變不出蝴蝶,乃有「身體卡卡 / 江湖卡夫卡」之歎。
永豐寫到家族內鬨的糾結,城鄉流徙的無奈,環保生態和地方建設的矛盾,政務官身處派系夾縫的尷尬,中年人生不上不下、進退不得的荒謬,以及他在議場以人類學眼光記錄下生猛妙趣的俗諺俚語。專輯收場曲〈柯恩度我〉,他向救贖了自己的加拿大詩人歌手 Leonard Cohen 致敬,生祥樂隊的樂聲熠熠生光,柯恩在天之靈也當微笑聆聽......。
生祥說,這張專輯他給自己的挑戰是作曲的「轉調」。他和樂手早川徹一起在美濃家中密集工作寫曲,果真創造了豐滿的結構和旋律。呼應永豐那些描寫「自覺破敗中年」的歌詞,這些歌的旋律和聲響也多半浸染了時而悽鬱、時而悲憤的色彩,然而都極動聽。
我和生祥要來他和早川徹在他美濃家中客房錄製的 demo:以前永豐總會交出歌詞定稿,生祥再進行譜曲編曲。這次永豐寫自己的生命故事,往往交出的歌詞只有草稿,但另外附上一篇創作背景解說。生祥和早川徹一起譜曲完成,永豐再回頭把歌詞修潤成最終模樣。有時 demo 階段的音樂動機發展,會勾出全新的歌詞段落。於是,我們不只在 demo 裡聽到這些歌編曲架構初初成立的「創生狀態」,聽到早川徹極之精采的鍵盤和節奏律動,還能一窺作品早期還沒定稿的歌詞。
其中非常驚喜的 demo 是〈路難行〉的無詞版:《江湖卡夫卡》原本有一首寫「仙人跳」的歌,生祥和永豐擔心故事當事人被「肉搜」造成困擾,於是寫得綁手綁腳,遲遲無法定案,最後決定放棄。生祥在和這首歌搏鬥的一整個月時間裡,哼出了一首旋律,最後竟成了他和永豐二十四年合作過程中,第一次「先曲後詞」的母語創作。當時早川徹已經回日本,留下生祥獨自面對難題。從只有「啦啦啦」的「無詞版」彈唱,已能辨認這是一首極動人的歌。永豐寫下向古詩「行路難」致敬的歌詞,句式崎嶇,無重複副歌,卻又一氣呵成,高手過招,令人嘆服。
我也喜歡〈命運像癲狗〉的demo:早川徹用鍵盤按出犬牙交錯的打擊節奏和銷魂的電風琴線條,生祥的吉他刻意向西非藍調大師 Ali Farka Touré 致敬,讓這首意象來自 1930 年代美國老藍調歌手 Robert Johnson 的那條地獄惡犬,狂奔穿越,來到 21 世紀的台灣。和錄音室版本交互著聽,是完全不同的震撼。
〈佇夜之前〉專輯有兩個版本,實際上還有一個德國混音師 Wolfgang 忍不住自己加了手風琴的第三版,並未正式發表,生祥說,他想留到之後看有什麼特別的場合再釋出。其中第二版我初聽便楞住:那是早川徹彈平台鋼琴為生祥伴奏,搭上淡淡的木吉他。生祥樂隊未曾有過這樣的編曲,鋼琴踩在告白和煽情的邊界,催人淚下。 生祥說:錄完〈佇夜之前〉,他在自己車上反覆放來聽,聽著聽著眼淚就掉下來:他極少為自己的歌掉淚,這首歌是少數的例外。
我也在節目裡放了歌曲各個樂器的「分軌」,你能聽見福島紀明的鼓、吳政君的打擊樂器、早川徹的貝斯構成的「節奏組」如何構成歌的地基和樑柱,聽見生祥的月琴和黃博裕的管子交織的溫暖線條,聽見大竹研的吉他和黃博裕的嗩吶兩樣主奏樂器交織形成的主攻「雙箭頭」,以及生祥的主唱如何成全這一切,構成飽滿的音場。你遂更能領悟生祥樂隊的才華和爐火純青的默契。
這一天,我提前到場,在錄音室待了將近十二小時。從進場裝測器材到殺青收工,工時八小時,錄音全程六小時。但老實說,晚上十點多終於結束工作的時候,我和生祥、永豐都不覺得累,仍然意猶未盡,彷彿可以繼續聊一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