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的创作者自传:与创作的十二种联结
《马拉美的星期二》是一张讨论「创作」的创作。
马拉美是19世纪末的一位法国诗人,每个星期二他都会在家中举行诗歌沙龙,当时巴黎的艺术家们常聚于此,一起畅谈文艺,分享创作。参与的著名艺术家们包括作曲家德彪西、雕塑大师罗丹、诗人兰波和魏尔伦等等。这是一个对欧洲文学史、音乐史和美术史都有过一定影响的著名沙龙。它听起来高深莫测故弄玄虚,不乏摆弄姿态做作清高的人,但青峰希望这种沙龙是一场场神奇的聚会与密谈,有很多不同的角色或降灵或巧遇来到我们的生命里,让我们可以与他们对话。
于是青峰决定举办这样一场艺术沙龙:邀请十二位嘉宾,合作完成十二首歌,涉猎音乐、诗歌和哲学等等,而其中每首歌都蕴含了青峰对创作的某种见解,埋伏了青峰与创作的某种联结。这十二位合作嘉宾并不局限于流行音乐领域(孙燕姿),还包括很多其他领域的艺术家,例如爵士乐歌手小野丽莎、手风琴演奏家佐藤芳明、圣马克儿童合唱团、古典钢琴家严俊杰等等。这种规模的艺术合作远远超出了常规流行音乐专辑的制作规格,跳脱出了传统流行音乐的窠臼,因此它完全可以被视为一件艺术珍品。这种全专辑合作的形式放眼到整个华语乐坛都是令人耳目一新的,但是这并不是为了夺人眼球哗众取宠,也不是为了创新而创新。让我们先回到马拉美的艺术沙龙:当时这种跨界的艺术交流孕育出了许多带有“featuring”属性的艺术作品,例如德彪西《牧神的午后》,这是他基于马拉美的同名诗歌所谱写的管弦乐曲,而这也正是青峰这张专辑的bonus EP《牧神的午后》的命名灵感。这就自然地回答了很多听众都曾抱有的疑问:为什么这张专辑每首歌都要请别人参与“featuring”,而且合作者的参与形式五花八门,并不于演唱,还可以是诗歌朗诵、器乐演奏和编曲制作。对,在“马拉美的星期二”这个专辑概念下,专辑中所有的“feat.”都显得顺理成章了。
「创作者」这个角色对青峰来说必然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角色之一,因此这顺理成章地构成了他创作这张谈论「创作」的专辑的动机。让创作者探讨创作,这本身就是一个再高级不过的概念,而在这样一个命题框架下,青峰也算是交出了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在这张专辑里,青峰用他独一无二的方式将诗歌的浪漫、哲学的思辨、童话寓言的奇幻诡谲,以及古典音乐的宏大美感,巧妙地缝合在了一起。这张专辑从多个角度欣赏都是丰富多彩的:风格上跨越了古典电子流行和民谣;器乐编排上从巴洛克文艺复兴的风笛等典型乐器,过渡到日本传统弦乐器三味线,再延伸到典雅质朴的手风琴和美妙轻快的石板琴,还包括了现代合成器的大量运用;歌词用典方面更是出人意料地丰富,典故横贯古今中外,这点后文会展开。聆听这张专辑时仿佛置身于一场珍藏各种乐器的艺术展。专辑使用了大量的电子鼓采样和合成器音色,对钢琴、合成器、管弦乐甚至打击乐都驾驭得游刃有余,同时对古典音乐的融合与运用跟青峰此前的创作一脉相承,譬如开篇(……小小牧羊人)中丝滑流畅的真假声转换和吟诵,以及(……当幽灵失灵)前奏中钢琴与弦乐的水乳交融。抛开这张专辑最关键的角色——创作者,青峰同时作为演唱者,以诡谲多变的唱腔咬字,配合戏剧化又不乏精致的器乐编排,在极富画面感的文本基础上,构筑了一个个飘渺氤氲但也风格迥异的梦境。插句题外话,即使是仅从声音演绎和诠释的角度,明年二封金曲歌王基本也是板上钉钉的事,遑论歌曲演唱难度之大。青峰在这张专辑所呈现出的状态,是引经据典的词作,是天马行空难以捉摸的旋律,是不受想象力拘束的唱法,是用他最自由的创作开辟一个幽狭的隧道带领听众闯入他的秘密梦境。
歌词方面,这张专辑的歌词文本可以反映出青峰不仅知识涉猎广泛,而且对它们见解深入,能够驾驭得游刃有余。这不是机械地套用或堆砌典故,而是更高级的引经据典,是一种有机的融合:将这些典故掰开揉碎,剥茧抽丝,在他的梦境中完成了从解构到重构的过程,让它们在全新的语境中被赋予了崭新的生命。至于结果,一方面这种高密度的用典对青峰来说信手拈来,而他必然也知道这对绝大多数听众来说是艰深晦涩的,所谓曲高和寡,这样不顾市场的任性创作,降低了专辑的商品属性,丝毫没有向大众的主流审美妥协,但同时提高了专辑的艺术品属性,能在更长的时间框架下依旧保值;另一方面,这种将典故信手拈来的写词方式即使未必是开创性的,它也必定会给华语乐坛后辈音乐人的创作思路留下一定的影响。
关于本专歌词给人最深的印象——用典,青峰说以前的作品已经是很克制地用典了,而直到听完整张专辑,有了对比我们才知道以前到底有多克制,当然对于华语乐坛罕见的这种奇才我们当然不能用一般的眼光看待,作为乐迷的我们只好苦笑着对青峰说一句:以前憋的辛苦了。回归正题,青峰在这张专辑中任性的用典,文本信息密度之大,导致了这张专辑文本的欣赏门槛非同寻常,以至于有歌迷调侃道,在他听完这张专辑后,这个沙龙有了第13位宾客,以及相应的bonus track:(……大写的文盲),还有歌迷戏称青峰在这张专辑中扮演的角色其实是:白话文运动的漏网之鱼。这一串串看似莫名其妙的词汇依次进入你的耳朵,用通感的修辞就像是在你眼前焊了一个万花筒,缤纷得让人眼花缭乱,而这两者唯一不同的也许是,这些看起来像是梦呓的只言片语背后的逻辑线索应该是缜密的甚至严丝合缝的——这是许多伟大的创作者的怪癖。至于这张专辑十二首歌涉及到的各种典故到底有多少,估计统计起来也有点难度,甚至可能拿阶梯教室的四块大黑板都写不下,所以只能期待各路大神慢慢解读汇总了(此处cue一下@极北晓鸥),甚至如果有哪位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同学以分析这张专辑的典故为题完成一篇学位论文也足够硕士毕业了吧。总之,这张专辑的歌词文本值得专注的聆听和反复的咀嚼。
如果说第一张原创专辑《太空人》是青峰的「疯子自传」,那么这第二张原创专辑《马拉美的星期二》也可以说是青峰的「创作者自传」。《太空人》还像是在惴惴不安中揭露私密的伤口,散发出极端另类的艺术气质,而《马拉美的星期二》则像是更坦然自在地向大众展示多个切面的创作者人格:梦境中对自我认知的探索和深入发掘、人生路上交织的种种坚定和迷茫、人性善恶的变幻莫测等等,从而引领听者进入一连串奇幻怪诞但又不乏浪漫的音乐梦境。比起色彩较为阴郁的《太空人》,这张专辑的整体色彩更加温暖而明快,配乐编曲更加绚丽而斑斓。然而这张专辑对大部分听众而言应该是更加难以理解和消化的,不仅是因为前文提到的高密度用典,更是因为其中随处贯穿着纷繁错综的意识流,和虚实交错的故事情节,而这正是梦境的一大特点。在这样一部梦境般的「创作者自传」中,青峰根据自己的创作经历,用十二首歌记录了他与创作的故事,每一首歌都是青峰与创作的一种联结:
在(……小小牧羊人)中,他说创作是意识、是魔法,你是牧羊人,也同时是羊;在(……海妖沙龙)中,他说创作是潜意识、是在未知上渡海,或许到达彼岸,或许被捲入黑暗;在(……催眠大师)中,他说创作是危险的,有可能在其中迷失,也有可能被利用。能是一种自我催眠,也能是一种自我觉醒;在(……恋人絮语)中,他说创作,是遇见,是被理解,是恋爱,是结合;
在(……千与千寻)中,他说创作是寻找自己、寻找自己的名字;在(……老顽固博士)中,他说创作是炼金、是实验;在(……当幽灵失灵)中,他说创作是面对自己、是梦魇、是回忆、是终于成为自己的一部份;在(……醉鬼阿Q)中,他说创作是选择自溺,是沉醉,是成为观察者,成为载体;
在(……棕发少女)中,他说创作是信仰、是与灵感追逐;既充满诱惑,又充满危险;在(……侏儒之舞)中,他说创作是表达、是快乐、是嘉年华。是包容一切,不因与自己不同而排斥;是与众不同,却又没什么特别;在(……小王子)中,他说创作是治疗、是解剖、是驯服;在(……睡美人)中,他说创作是等待知音,是不怕尘封、沉睡,是对自己说的一声晚安……
「创作者」这三个字曾经被很多人摆在似乎离我们很遥远的地方,束之高阁,但其实仔细想想每个人都可以是创作者,你从一天开始就在做出无数个决定:要怎么过这一天、要穿什么衣服、要用什么交通方式走什么路线到达目的地、要不要装病请假、要吃什么⋯⋯说也说不完。这张专辑的概念「创作」看似玄奥,但其实落脚点却可以很接地气:生活点滴都是创作,我们每个人都是我们各自生活的创作者。而这张作品所谈的创作,无非也就是我们每个人的生活而已。在这个时刻充满不确定性的世代,愿每位听众都能主宰并创作出自己想要的生活,这也许就是作为更高阶的创作者的青峰能给诸位的最好的祝福。
Favourite tracks: 棕发少女、当幽灵失灵、恋人絮语、海妖沙龙、侏儒之舞
——————分歌曲解读,持续更新中——————
3.(……催眠大师)
创作是危险的,有可能在其中迷失,也有可能被利用。能是一种自我催眠,也能是一种自我觉醒。有没有人常这样“带领”你呢?听到歌词第二句的“无赖汉”就能开始猜到“催眠大师”是在影射谁了,歌词越往后线索越发明晰,直到最后听到那声绝望但有力的“伯乐已殁”四字呐喊,这个关键词给了我们的猜想以肯定的答案。去年团专《池堂怪谈》中几首歌的影射可能还不够明晰,尤其《在世界的尽头大声地说我恨你》营造的氛围竟然还是轻快戏谑的,而令人没想到的是今年个人专的这首却已经直白到了不能再直白的程度。
青峰一人分饰两角,以不同的唱腔分别饰演了催眠大师和被催眠的小男孩,完成了这部杜鹃啼血的小品式控诉。“伯乐”的称谓包含了对“催眠大师”过去的肯定和感激,而“已殁”是在叹息和宣告这样一位“伯乐”已经彻底成为了过去式,这声呐喊不是部分歌迷骂了三年的简单粗暴的那五个字。坦白说如果十九年前的台下没有那个“伯乐”,很可能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场演出,后来的他们可能只是业余爱好音乐的普通上班族,也便不会为我们所知。“伯乐”带领他们创造出一部又一部令华语世界惊艳的音乐作品,带领他们从小众地下走到聚光灯下。回望一起走过的那十几年,他们的情绪必然是复杂的,岂能简单地用恨这个字眼概括。以小见大,这首歌揭露了这个略微残忍但却真实的世界,每天都在上演催眠大师的剧目,正如青峰小作文写道,“許多在第三者看來不合理的要求或對待、剽竊或壓榨,你都覺得是正確的,拼命為對方找藉口說服自己,成為了別人手中控制的角色,有時更反過來認為自己有錯,墜入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深淵”,催眠大师可能是“陪著你重要起步的人、第一個喜歡的歌手、初戀的對象、身邊崇拜的同學”,也可能是“讓你立定志向的師長、第一份工作帶領你的前輩、疼愛的小孩”。
最后,希望这首歌是绿团/青峰最后一首这个题材的作品,给“被催眠”时期的苏打绿画上最后一个句号。过去二十年的终点,就是未来二十年的起点。Believe in music, and, Tomorrow will be f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