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整河山：Smiley Smile
在轰轰烈烈的《SMiLE》计划彻底破产后，The Beach Boys的日子并不好过，唱片公司的压力让他们不得不继续埋头苦干，乐团也因此在最后时刻决定放弃当年夏天最宏大的音乐盛会——Monterey Pop Festival，作为原定的头牌组合之一，他们的爽约也是给这些之前就略显失望的乐迷又泼了一盆冷水。作为补偿，Brian Wilson和队友们打算至少先发出一张单曲，并给远方的夏威夷歌迷献去现场演出的福利，按计划这次夏威夷的巡演内容在录制混音后，会形成一张全新的现场专辑。要知道1967年，新老艺人都在疯狂发力，他们自然也不想在该年的成绩单上显得太难看，既然那张《SMiLE》基本上已经被弃用，那么快速完成一份代餐，也许便是在这种客观环境下上述问题的最优解。
此时正值传奇的1967年，摇滚乐在嬉皮士与迷幻药物的催化作用下正在绽放越来越绚烂的色彩，除去一如既往稳定发挥的，像是The Beatles、The Byrds和The Supremes这样的天团，The Doors与The Velvet Underground这种新生力量也开始为摇滚源源不断地注入鲜活的能量。在Brian宏大华丽的音乐宫殿彻底变成“烂尾楼”之后，或许是受到了Lou Reed的影响，他在此时也逐渐对极简主义的音乐制作理念产生了兴趣，脱离了顶级的录音室和专业的客席乐手的帮衬，乐团成员们决定在Brian家里——一个稍显松弛的环境下，来尝试一些以前没怎么搞过的新玩法。Brian Wilson在Bel Air的新家逐步被改造成一个私人化的录音空间，这个家庭录音室在以后The Beach Boys的音乐生涯中还会继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而它在修建完成后的第一项任务，便是要完成这个替代掉SMiLE的新专辑《Smiley Smile》。
细心查过资料的朋友们也许能够发现，这张专辑的“制作人”一栏，填上的是The Beach Boys的名字，这和过去Brian Wilson大包大揽的制作方式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虽然Carl在后来的采访中，当被问到“Brian在实际上是否依旧完成了专辑大部分的制作工作”时，他的回答是“基本上就是这样的”——但不可否认的是，乐团其他成员在这张专辑里，的确比以前有了更多的参与感，除了需要完成乐器的演奏外，在选曲、录音以及混音编排等具体的制作环节上，比起以前，他们也都更多地体现出了团队的集体智慧。而除了有限两三首制作精良的曲目外，整张专辑的配器等元素都显得异常克制，乐队成员亲自演奏的电风琴、钢琴和电贝斯呈现着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氛围感，听上去精简但不无聊。当然他们几个人的多层次和声在专辑中表现得依旧完美，协和与不协和感互相交织，却也相互冲突，共同映射出迷幻又诡异的神秘色彩。
开场曲“Heroes and Villains”曾是整个SMiLE计划的核心，Brian倾注了大量心血，围绕这个主题开枝散叶地做了相当多的尝试，然而随着堆积如山的录音材料被彻底封存，他也显得无能为力。不过在唱片公司的一再催促下，他和队友们还是决定用如上的标题，以之前录出的歌曲主体为基础，再做一支单曲出来。Brian和队友们在家里紧急重录了一些内容，并在最后关头手忙脚乱地完成混音，将这个得来不易的完成版交了上去。对于早已失去耐心的唱片公司来说，他们似乎对歌曲的制作过程和内容毫无兴趣，只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发行这个折磨人的单曲，他们也确实这样做了。
“Heroes and Villains”最终在7月底正式发布了单曲，虽然商业表现还不错，但乐迷们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大家对乐团姗姗来迟的作品并不怎么关心；对歌曲中旧西部和印第安人相关的主题兴趣也不大；对歌曲整体呈现出的那种浑浊粘稠的声音效果更是颇有微词。当时大多数乐评人认为该曲只是“对‘Good Vibrations’的一次拙劣的模仿”；当年摇滚乐坛的现象级大红人Jimi Hendrix也提到过自己不太喜欢这首歌，认为它只是带有迷幻元素的理发店四重唱而已；就连队友们也没有释放出一种支持的态度，毕竟他们听过Brian在SMiLE当中的激进尝试，对比起来，这样的一个精简版在他们的眼里便自然是显得有些索然无味了。本就脆弱的Brian大概也明白，这些反馈会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自此他开始变得越来越消沉，并逐渐远离公众视野，巨大的创伤甚至让他长期无法面对“heroes”和“villains”这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单词……
按今天的眼光来看，“Heroes and Villains”当然不算完美，尤其是作为“Good Vibrations”的“继承”之作，以及专辑中唯二发行的单曲，它没能满足听众们的期待，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我们同样没法忽略The Beach Boys如玫瑰花窗般明亮美妙的多层次和声，以及他们天马行空又丝丝入扣的复杂编曲与节奏变化，这样的核心价值是无法被抹去的，这也为日后其风评的回调提供了可能。在此后将近十年的时间当中，The Beach Boys再也没有一首单曲可以打进Billboard排行榜的前20位，这首歌便也就此成为乐团由盛转衰的最重要见证，而随着一众独立与另类团体的推崇，The Beach Boys这一时期的很多作品在1980-90年代被重新拉入大家的视野，“Heroes and Villains”自然也获得了被重新认识和评价的机会，这可能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如今当我们从各种各样的领域（比如电影《了不起的狐狸爸爸》）中再听到这首歌的时候，过往乐团的纠结、批评与赞美早已成为过眼云烟，而跟随着音乐一起摆动，一块起舞，才是当下的要紧事。
在SMiLE的录制过程中，Brian也曾无数次转变过心意，在美国史与旧西部的主题外，他也还对有机食品、健康食物这样的议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由此创作出一首全新的歌曲，这首“Vege-tables”也有许多相关的著名传说，但在专辑停摆后，Brian和队友们决定舍弃掉原来录出的材料，然后又在他的家里重新录音，再把曲名中的“-”去掉，从而变成了如今我们见到的样子。虽然这样的一个新版本听上去相当具有极简主义的特点，但那个直冲而膜的贝斯，标志性的、令人垂涎欲滴的倒水及咀嚼蔬菜的声音依然得到保留，这也成为了专辑里面相当引人注意的一个特色——除了点题之外，这种早期类似ASMR吃播的尝试在新千年后依然能够向不计其数的音乐人输出灵感，其强劲的生命力可见一斑。下一首“Fall Breaks and Back to Winter (W. Woodpecker Symphony)”为纯器乐演奏作品，脱胎于SMiLE录音计划中著名的“The Elements: Fire”，这段“被诅咒的”录音无疑给Brian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由此这个新录出的材料听上去就很不一样——冷清诡谲的氛围，朦胧的和声与电风琴，以及酷似伍迪啄木鸟的可爱音效，营造出像是四季轮回的感觉（曲目的标题似乎也隐约暗示了这一点，而“back to winter”则也许是想用冬天的低温来冻结他们的心魔，来封锁撒旦的地狱烈火吧）。
“She’s Goin’ Bald”源自于SMiLE当中小品式的曲目“He Gives Speeches”，像专辑的大部分曲目一样，这首歌到了《Smiley Smile》时代又在Brian的家里进行了重录。Mike Love重写的部分歌词有着更为混沌邪恶的魅力，以前难入大雅之堂的话题——如oral sex——也似乎被他们搬上了台面，如此荒诞离奇的词句逗得队友们捧腹大笑，让整个录音室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值得关注的是，中间那段扭曲的声音经过了“Eltro Information Rate Changer”的特殊处理，这种当时尤为新潮的设备可以在不影响速度节奏的条件下，将输入的音频材料改变音调然后输出，形成一种或迷幻或阴暗的别致风格。这个特别的装置在一年后的经典科幻电影《2001太空漫游》中大放异彩，通过拉低音调的方式给予了HAL 9000冷酷阴森的特质，影史上最令人胆寒的角色之一就此诞生。A面最后一首歌“Little Pad”是专辑中十分少见的，和SMiLE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新曲目，由于最开始的临时标题为“Hawaiian Song”，该曲在录制的过程中加入了不少夏威夷的元素。此外歌曲中简约的歌词，乐队成员超级不正经的笑场，以及短小但依旧绝美的和声，让专辑的邪魅气质更上一层楼，虽然这样的做法大概率不会很流行，但也有着独特的魔力。
B面以“Good Vibrations”开场也许是个令人欣慰的结果，在众人的坚持下，队友们长久以来第一次“忤逆”了Brian的意志，将其安排在了专辑之中。Brian也许觉得这样的编排不太符合专辑的整体气场，也许认为没有在这几个月中把源源不断的乐思汇入到这首歌里是一种天大的浪费，但这的确是相对安全的方式。使用这个已经被广大听众认可并热爱的原始单曲版，虽说难以改变大局，但至少给这张在当时稍显异类的专辑加上不少的宣传分，最终专辑在发行后的商业表现并不算太过灾难，或许就是这首歌发挥了作用。“With Me Tonight”在SMiLE时期被叫做“You’re With Me Tonight”，是一首贝斯驱动的doo-wop小曲，简洁的歌词与甜美斑斓的和声也依旧占据着相对主导的地位。当然在Smiley Smile的新版本中，像其它的很多歌一样，它又多了从远处飘来的奇异的电风琴声的点缀，估计谁来听都会竖起大拇指说“好”的[注]。“Gettin’ Hungry”是专辑中又一首发行单曲的歌（以Brian和Mike的名义发行，但未能进榜），虽说该曲也和SMiLE计划没什么关系，不过歌曲中激烈的情绪、力度与速度变化，以及偏向R&B和灵魂乐那种偏自由的演唱方式，还是让其成为了一曲承上启下（从“Good Vibrations”到《Wild Honey》）式的指标性作品。然而这种显得有点饥渴，又有点自我意识过剩的歌词，也许会让人感到有些不舒服，相信很多人都不会发自内心地认可这样捕猎式的恋爱过程并乐在其中的吧。
[注]：在歌曲的录制过程中，Brian的好友Arnie Geller说了一句“Good!”并不小心被乐团录了下来，最终达成的效果几个人都非常喜欢，所以最终的版本我们还是可以听到这个略显意外的声音。
“Gettin’ Hungry”的一前一后，分别是SMiLE时期的两首十分重要的歌曲“Wind Chimes”和“Wonderful”。完全不同于SMiLE版本的繁复华丽，高高在上之感，重新录出的版本更像是一个人在近乎密闭的空间中赤裸着身体，来形成一个被听者“窥视”的弱势地位和紧张感，这或许在某种意义上暗示了Brian此时，以及之后几年稍显糟糕的精神状态，尽管他的毅力已属非凡，但面对病痛的折磨，也许没人能够安然无恙地逃脱。结束曲“Whistle In”似乎受到了“You’re Welcome”的一些影响（但它们还是两首不同的歌），Mike的中低音吟唱，富有张力的键盘与贝斯提供了稳定的基底，队友们则吹着口哨唱着歌，盼望着整日整夜沉浸在这一方惬意的小天地中，让自己的身体松弛下来。但这种感觉终归不会长久，专辑在这首一分钟多一点的短小曲目中结束，他们自己可能也需要仔细想想，在经历了如此多的变故之后，乐团接下来要走向何方。
作为姗姗来迟的替代品，《Smiley Smile》在发行之初自然受到了大家的冷遇，尤其是考虑到当年The Beatles做出的巨大成就后，人们的失望情绪更是溢于言表。在专辑发行的时刻，嬉皮士们已经基本走完了“爱之夏”的全部流程，加州摇滚乐的重心也就此向北边的旧金山大幅迁移，The Beach Boys自然也就成为这个巨变时代的受害者。《Smiley Smile》不出意外地取得了乐团数年来最差的商业表现——甚至没有在Billboard排行榜上挤进前40位，一系列世俗意义的失败使他们曾经缔造的辉煌顷刻间垮塌，也开始让Brian的心理状态在无底洞里越陷越深。但尽管如此，这张专辑多年来在地下的小众圈子里一直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就算不再恢弘壮丽，那些精简过的乐思及家庭录音的质感还是能给独立音乐人大量cult式的启发。近年来由于专辑独特且持久的影响力，不少乐评人也重新开始重视它，认为其对lo-fi与氛围音乐的发展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而在《SMiLE》的神秘面纱被逐步揭开后，《Smiley Smile》也越来越被人单独考虑分析，它不仅仅是简单地作为一个“代餐”来存在，而是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价值。
属于The Beach Boys的美好过去结束了，迎接他们的将会是更加混乱无序的未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尽管Brian不再大杀四方，但当下的他仍然是一个天才，就像《Smiley Smile》尽管不是《SMiLE》，但依旧可以超越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