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哈的最高结晶
1：内容
1.1：对街头生活的反思
嘻哈这一流派诞生之初就伴随着对街头生活反思、内省的属性，在《Illmatic》之前也不乏这样的尝试。1982年鼎鼎大名的《The Message》就已经开始抨击社会的不公，而2pac的头两张专辑也在为黑人群体发声。但在我的聆听范围内，《Illmaic》是第一张试图以一种统摄全局的诗性视角来勾勒出皇后区街头生活群像的专辑。（Ice Cube的死亡证明更早，但不够poetic）。其实这样的野心在Nas 1992年的demo《Deja Vu》中就有展现：
It's like a cycle, niggas come home, some'll go in Do a bullet, come back and do the same shit again From the womb to the tomb, I presume the unpredictable Gun salute life rapidly, that's the ritual
这样的街头生活像一个怪圈，从子宫到坟墓里，一代又一代的黑人青年都走向了“Gun salute life”的不归之路。
如果说在这首demo中Nas还仅仅是野心初现，那么Illmatic中第一首完整的单曲里，他就开门见山：
So, now I'm jettin' to the buildin' lobby And it was full of children, prob'ly couldn't see as high as I be
这句不仅是叙事的一部分，在我看来可以看作整张专辑概念性的开启之门。从这句话之后，专辑便由传统的街头叙事走向了鸟瞰芸芸众生的上帝视角。“children”指hustling经验远不如他的群众。由此，Nas明显将自己放在了黑人族群中一个介于神明与领袖之间的位置。例如在《The World Is Yours》中：
Born alone, die alone, no crew to keep my crown or throne I'm deep by sound alone, caved inside, 1,000 miles from home
而在这样的半上帝视角下，他也得以更理所当然地俯瞰这片土地上的罪恶与温情。这样的内容在专辑中俯拾皆是。例如在下一句他就悲叹道：
I need a new nigga for this black cloud to follow 'Cause while it's over me it's too dark to see tomorrow
他天生超卓，可面对皇后区轮回般的悲剧，他也无能为力，看不到未来。这样的视角和pac的《Me Against The World》何其相似，但Nas更加成体系、更加诗性，还早了一年。
1.2：punchline
这张专辑内容的伟大之处还在于登峰造极的”boasting“，即所谓的吹嘘技巧。看看那些神鬼莫测的punchline吧。
I got so many rhymes, I don't think I'm too sane Life is parallel to Hell, but I must maintain
我韵脚太多却难得糊涂，生活像地狱但我却不能停住
Yet I'm the mild, money-gettin' style, rollin' foul The versatile, honey-stickin', wild, golden child
这句没法翻译得特传神，连串形容把自己无所不能的金童形象跃然纸上。
Nas is like the Afrocentric Asian: half-man, half-amazin'
经典的半人半神。
1.3：智慧
Nas当时只有二十上下，但他能把老道的生活乃至哲学的智慧用极精练的妙语表述出来。
I switched my motto; instead of sayin', "Fuck tomorrow!" That buck that bought a bottle could've struck the lotto
我改变了我的座右铭，不再说“去他的明天”
也不再做个生活的赌徒，有一块就买一块的东西
My strength, my son, the star will be my resurrection Born in correction, all the wrong shit I did, he'll lead in right direction How you livin'? Large or broke on charge cards and mediocre? You flippin' coke or playin' spit, spades, and strip poker?
我的力量、孩子和头顶的星辰将会把我从罪恶中救赎
生活在赎罪之中之中，洗净我曾经的肮脏，他就会走向正确的方向
你会选择怎样的人生？大发横财、破产或者不温不火？
你选择铤而走险，还是循规蹈矩？
It drops deep as it does in my breath I never sleep, 'cause sleep is the cousin of death Beyond the walls of intelligence, life is defined I think of crime when I'm in a New York State of Mind
这样的生活像我的呼吸一样沉重
我从不睡觉，因为睡觉是死亡的表兄
在智慧的高墙外，生活早已被定义
当我怀着纽约之心时，我所想的都是罪恶
这样的句子直接把Nas和那些好勇斗狠的所谓“gangsta rap”说唱歌手区分开来，他毫无疑问是天才的诗人。
1.4：对一些不同视角的看法
之前在b站看到一个兄弟觉得illmatic一边批判街头生活还在一边宣扬自己街头生活的chillin'有点矛盾，在我看来对自己hustle经历的描写更像是一种衬托：作为街头生活佼佼者的他，依然会在敌对帮派的火并与警察的追捕中九死一生；只能在危险的间隙享受一些所谓的”娱乐“，更遑论他后面看不到出头之日的兄弟们。如果站在道德高点批判街头生活的话，会有些生疏感并且写不出这样的挣扎。例如《Memory Lane》中所写的：
No sign of the beast in the blue Chrysler, I guess that means peace For niggas, no sheisty vice to just snipe ya
对Nas来说，见不到警车的标志就已经是难得的和平时刻了，街头生活的享受在面对着生命的威胁时，还算什么呢？只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罢了。
2：技巧：
在我看来，Illmatic中展现的说唱技巧达到了惊人的水平，并引领了嘻哈历史上一次对说唱技术的革新，而且对后世rapper有深远的影响。
2.1：革新之处
在我看来，嘻哈史上对技术的革新大概有这么几次：第一次是Rakim在1987年左右“发明了flow”，让说唱从和喊麦性质一样的说词变成了一门需要悉心钻研的艺术；第二次，Big Daddy Kane让人们发现了快嘴的魅力，之后大约在1990年，Das EFX和twista等人开宗立派所谓“chopping”，第三次，Nas吸收了黄金年代诸位伟大rapper的精华之后，在Illmatic中把押韵的方式由整齐变为随性，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切换韵脚，以行云流水的高密度说唱屠杀麦克风（其实biggie的押韵在做同样的事情，但他比Nas晚一点，而且Nas在几首偏chill的曲目中的说唱有点rap like talk的雏形，可以说影响了Andre 3000、MF Doom乃至喇嘛在内的一批人，所以我觉得还是Nas的影响大一点）。上几张韵脚图会更加明显，先来看一首歌：
Fast Life - Kool G Rap/Nas - 单曲 - 网易云音乐 (163.com)
Kool G Rap的押韵技巧无疑是大师级的，而这首歌里初出茅庐的Nas却可以和他平分秋色。
不同于前辈用同一韵脚压两小节之后换另一组韵脚的押韵方式，Nas往往会在令人意想不到的位置悄悄换韵。这种神出鬼没的押韵方式让他的说唱听起来更加更加行云流水。他在这张专辑中也展现了顶尖的适应伴奏能力。在一些偏jazz的beat上，他的rap听起来chill而随性。例如Memory Lane的verse 2：
而在Halftime这样偏hardcore的曲目，他也可以用更加坚实的flow屠杀麦克风。
2.2：影响
他这样的多内韵、高密度韵脚轰炸的flow也影响了后世一大批rapper。例如高赞老哥提到的鬼脸，他在1993年《Bring Da Ruckus》里的verse是这样的：
可以看出和G Rap一样，鬼脸这段verse里每两句换一次韵脚，中间无衔接，押韵密度较小。
而在1995年illmatic发布后的《Ice Cream》中，鬼脸的verse就成了这样：
韵脚密度明显增大，多了很多内韵。这样的影响在Jay-Z身上也极为明显。听听他在94年Show And Prove里的verse还是非常Big L的三连音flow，但在1996年的Reasonable Doubt里，他就开始像Nas一样多内韵放慢速度说唱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即使是在jigga和Nas争夺纽约之王的时候，在最狠的diss track之一 Takeover中，Jay-Z都不敢说Illmatic不好，只能讪讪承认Illmatic是“one-hot-album-every-10-year average”（十年才能做出一张的好专辑）。Illmatic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3：制作
这张专辑的制作堪称是整个东岸Hip-Hop essence的最高结晶。专辑制作人主要是DJ Premier、Pete Rock、Large Professor等人，熟悉嘻哈的朋友可能会发现这几位都是嘻哈历史上顶尖的制作人，而专辑呈现出来的水平放在他们自己的作品里也堪称最高，这简直是个奇迹。
先说Premier，事实上在94年左右，个人认为他最好的作品在嘻哈史上已经是独一档了。他的beat是鲜活的、有生命的。去听听他同年的《Mass Appeal》，我不认为嘻哈史上还有另外的人能把采样拼出在生长的感觉；而他的《N.Y. State of Mind》中，他的成品质量不亚于前者。采样于Donald Byrd的寥寥数个音符和降速的鼓点拼接，就让人仿佛看到了纽约破旧的地铁在阴雨中开动。《Memory Lane》的温情、《Represent》的利落......他的beat毫无一个多余的音符，用最少的材料做出最饱满的听感，既不会过于绵软无力、又不会像RZA那样有过分粗粝之嫌，就一个词——dope。Pete Rock温暖的爵士钢琴加搓盘、Large Professor的funky采样（最后一首采样了MJ的名曲Human Nature，意料不到却效果出奇地好）也都质量极高，而且完美适配Nas的flow和歌词的内容。连相对没那么出色的L.E.S都有自己的高光时刻——Life's a Bitch最后的小号独奏，据说由Nas的父亲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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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整体性
在以上方面达到顶尖的同时，专辑的整体性也是无敌的。限制在40分钟的时长，毫无skit，除了一首intro，其余曲目全部都是实打实的精品，40分钟内持续轰炸耳膜。连所谓的filler《One Time 4 Your Mind》里都有Nas在verse 2里灵光一现的神级flow展现。从《N.Y. State of Mind》里对街头生活的全景式展望开始，历经Life's a Bitch、The World Is Yours的爵士风，再到One Love的反思，最后以It Ain't Hard To Tell这首顶尖的funky headbanger结束。这样的整体性与经典曲目密度是绝大多数嘻哈专辑望尘莫及的。
5：总结
为什么说Illmatic是最伟大的说唱专辑？它在内容、技巧、制作三个维度上都达到了嘻哈史上绝顶的高度。诚然，这三个方面中任意一个都有其他为数不多的名盘可以与之比肩——TPAB、Ready to Die等专辑都可以在某几个方面追上Illmatic，，但要论及全部，则Illmatic无人可比。
最后，当提及Hip Hop时，我们会想到什么？下里巴人的街头艺术、keep it real的精神、get funky and have fun的态度、freestyle时的连珠妙语punchline，以及不断精进自身的、对艺术的不懈追求。而当你要寻找一张专辑代表整个嘻哈的精髓时，你的选择会是什么？It Takes a Nation of Millions to Hold Us Back足够伟大，但一小时不断高呼的激进言论听下来会有些许疲惫，Flavor Flav的插科打诨毕竟不能算是耳膜的休息。Enter the Wu-Tang 36 Chambers足够街头、足够丰富，但RZA粗粝的制作取向和过多的街头对话采样毕竟不够那么中正。MBDTF、TPAB足够精致，野心足够大，但似乎又少了一点植根街头的、跳着脚chillin'、吹牛逼的混不吝色彩。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的答案毫无疑问是这张Illmatic。就像有人曾经说的一样——“如果Hip-Hop的世界被摧毁了 那么只用Illmatic这张专辑就可以完成历史的重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