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引路人
这是一个唯一一点还是小学时候学的乐理知识已经化成灰的人写的乐评,可想而知,并没有多少“乐”的成分。只是在“啊啊啊我太爱安娜了I’m gonna love the shit out of her”这样的心情支配下写的一篇不含任何营养快乐自己的小作文。也不具体为某张专而写(尽管大多数都听过了)。
Sopor我从不敢多听,平时听的大多数音乐,如果觉得喜欢就会一直循环到反胃,有时仅仅是忘了摘耳机。结果产生的审美疲劳是接下来半年都不会去听了。
可是对于sopor,我总是害怕自己此时云淡风轻、无所谓的心情会亵渎了它,哪怕有一点点即将无感或反胃的苗头,我都立马不听了。Sopor绝不仅仅是音乐。我也听其他的暗潮,可是从没有谁像Anna这样.......
写这篇小作文的时候我很害怕自己说不到点上,毁了我对她和她的音乐的感受。So just put it straight: 她是地狱引路人!并不是比喻意义上的。地狱真实存在,而Anna就是我们与地狱唯一的中介(唯一的!)。它有时候是《The Goat/The bells have stopped ringing》里宏伟的虚空,充盈着无限壮美的虚空的无限失望,个体的渺小被漠然的彼岸存在证实时刻的战栗狂喜;更多时候是那些鼓点和铃声流抵的地下世界,它的扭曲、丑陋、异美、苍白,与我们自身感受中的嫌恶、吸引、欲望、疯狂紧密交织在一起。音乐会让人高潮,不管是精神层面还是那个层面。
相比Anna呈现的东西我自己的语言极度单薄无力,不能表达出她带给我的哪怕百分之一。她一定很了解地狱!如果有谁真的去过地狱,那一定是Anna了。和sopor相比,其他的一些暗潮(比如Autumn tears)就显得比较dramatic、过于符号化,像是为了暗潮而暗潮——为了具有某种风格特征的商品理想而非音乐本身写词作曲(对不起我只有通过否定别人家来表达我对sopor的爱了)。毕竟棺材、墓穴、死亡、腐烂......这些意象谁不会写呢!
简单来说,就是Anna的痛苦过于真实,根本没法后天造作(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亵渎了sopor)。总有某个时刻,让我觉得非常适合去听sopor,那个时刻既不特殊,也不平常得毫不起眼,也许是来自于环境的一个暗示,也许是人体内部的某根琴弦被一只黑暗中伸出的惨白小手匆匆一拨。音乐开始的时候,四周现实像墙纸一样剥落,展现在面前的是过于赤裸的地狱景象。不仅波澜不惊的日常,充斥例行公事的blasé、淡淡的愤怒与忧伤在飞速旋转的黑色螺旋中彻底解离,那种想要成功、想要自立又想自毁自绝的扭曲心态,回避竞争又愤世嫉俗的持续颓唐,所有那些日积月累深入内心的规训给我造成的内在畸形,瞬时变得毫无道理可笑至极,而且所有的快乐——渺小的快乐和巨大的喜悦,来自于学习、交际的收获感,在他物中沉沦的安全与寂寞——也显得荒谬绝伦脆弱速逝。
就是这么的毫无道理。如果你瞥见了真正的的痛苦,蚀心的痛苦,你会完全忘记关于自己的一切。音乐,最深的层面上也许根本不是关于听众和他们(我们)被过分强调的主体性,不是关于共情和高潮,而是关于创作者,关于“真正的他者”,无法抵达的陌生之物,事实上我们永无法熟识和辨认之物。它们带来的震撼饱含认知边界自我觉知的愧怍,以及发现一个纯粹的异域之地的欣狂。
我看到的,听到的,感到的,只是地狱地狱地狱。那个悲惨孤绝的舞者、歌者和诗人,时而咆哮时而大笑,下一秒又流泪满面,张牙舞爪,贴地而行。最最悲惨的是,她在祈求爱与理解,用最卑微的方式,站在地狱的最深处。
我们常说孤独,自己的孤独、他人的孤独,作者的孤独、电影中的孤独,我们常说交流的滞碍、达致理解的不可能性,弗洛斯特的诗歌和哈贝马斯的理论,可是我依然难以想象一种极致的孤独。如果孤独有一个金字塔的话,我们大概都站在底端,我们这些黑压压的观众、读者,满腹牢骚的作者、导演,许多不怎么参与文化市场消费但也偶有诗情的普通人......所有这些人,我们,你们,他们,在我看来我们的孤独在最根本的层面上是同质的,基于某些尴尬、羞耻的理由,内生的情结,成长中的错误,以及人类精神中那些拒绝被言说的无形之物的指引,我们走到了今天的地步,沦陷于自己的孤独,并且似乎要永远这样下去。
可是这些孤独都是好理解的,至少就那些共同的方面来说。我们凭借着各自的孤独彼此沟通,这其中有卑鄙的猎手,虚伪的投机客,有无欲无求的演说家,天真的顽童,有沉郁的打字员,还有心急如焚地想摆脱孤独的人。而Anna,她悲惨地站在人类孤独金字塔的顶端,这意味着她永远没办法真正被人理解,与人沟通,被人爱。我就不能理解她。说真的谁敢说自己理解一个见过地狱的人?
这无关取向,无关个人历史的具体纠缠,但又与这些非常私人的东西像胎盘和脐带一样紧密连接,毕竟我说说“无关”是容易的,我只是想说,在内部结构中最为原型的层面,孤独是一种不可化约的真实,它仅仅是,一种真实。它是完全的紧密的一块,所有那些生出了它、塑造了它、诞生于它的东西——记忆、体验、反射、风格、相处模式——都在里面,孤独会自己分泌自己、自己给养自己、自己荼毒自己。即使我们所能交流的孤独都是浅显的、表面的(毕竟我们谁能说自己完全了解某个别人呢,更不要说宽泛意义上的他人了),我们依然交流着,贪得无厌地从他人之痛和自我揶揄中获取给养。可是Anna,她就像一个站在惨绝人寰的末世风景上的受刑人,骨肉分离,满脸倦容,无论舌头与肢体呈现的表演是多么奇诡夸张,也不足以使那个水滴表面反射出的电闪雷鸣满布虚空的地下世界,永远停驻在由我们短暂的注意力构成的瞬时现实中。当然也无法被理解。
实际上现实是拒绝Anna这样的人的。不是说因为她是一个强调否定性的偏狭世界的痛苦遗物(其实今天的世界也不见得多宽容),而是因为现实本就是拒绝痛苦的,尤其是真实的痛苦,过于剧烈的痛苦。地狱如果不是隐藏在平平无奇的互动与自欺背后,隐藏在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欲望与满足背后,就会从那个秘密的维度中突显而出,像穿透墙纸一样穿透一切社会努力与自我宽慰的脆弱虚饰,毫无阻拦地暴击关于现实和我们生活的一切。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许地狱蠢蠢欲动,触手可及。然而要生活在地狱中,把地狱变成歌,是太可怕太美丽太沉重的任务。我不会假装我能够懂得这样的艺术,但我会毫不掩饰地被一次一次震动。
曾经做过一个有Anna在其中的梦。一个半空半满地房间里,喧闹和寂静平衡地恰到好处,人们各忙各的,各自说笑。我看见她坐在最后面,不似人形的惨白躯体裹在一件布满尘垢的黑袍子里,似乎除了我,她对于任何人都是不可见的。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祈求、渴望、悲惨、绝望,就像我从网上找到的那些照片一样。她把胸口的皮肉扒开,掏出一团血淋淋的东西递过来,带着同样孤寂的,不抱希望能被他人理解的神情。
这是一个不容拒绝的馈赠。她的孤寂和痛苦令我充满感激,她让我看见有一种过于繁复、富丽、宏大、充满虚空的孤独,在这种过分真实的孤独的耀映下,所有个人的现世的喑喑都渺不可闻,成为地狱之蝇垂死的虚弱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