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恒久忍耐”

Apple Music Album Note

听 Kendrick Lamar 在《Mother I Sober》里谦卑地介绍自己：“我个性敏感/感受着一切/和人们共情/依靠三言两语就想治愈每个人”（I’m sensitive I feel everything I feel everybody. One man standin’ on two words heal everybody），难免令人怀疑多年前他客串 Big Sean《Control》时那段著名的 verse 里单挑大半个北美说唱圈的狂霸之气是否已尽数退去。很多人都没有准备好接受一个优柔脆弱的 Kendrick Lamar，毕竟他身上有太多被神化的痕迹：新一代的“西海岸之王”，第一个获得普利策音乐奖的流行歌手，黑人民权运动的思想领袖……被裹挟在无数人的崇拜和期待之中，唯独与自己渐行渐远。在先发单曲《The Heart Part 5》里，他意识到人生与视角的关联（I realized life is a perspective），一没有俯瞰世界的神力，二不可能真的与所有人都感同身受，于是决绝地在《Crown》里重复：“我不能满足所有人”（I can’t please everybody）。他想通过《Mr. Morale & The Big Steppers》这张专辑卸掉身上超人的光环，变回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给自己祛魅。

Kendrick Lamar 音乐里厚重的思想深度，常常令人对他的生活和人格产生无限的遐想。都说他信仰虔诚，努力回馈社区，对毒品和暴力敬而远之，几乎是 rapper 里的道德典范。但他毕竟也是肉体凡胎，受七情六欲的左右。“沉溺在我未曾提及的欲望天性之中/因为缺乏安全感而和其他女人缠绵”（Intoxicated, there ‘s a lustful nature I failed to mention. Insecurities that I project, sleepin’ with other women）。Lamar 在这张专辑里披露自己对未婚妻的不忠和性瘾带来的混乱的两性关系，曝光自己的道德缺陷。这不免令人联想到上一张专辑《DAMN.》里的那首《LUST.》对性欲何其赤裸的描绘，最终反噬自身造就《We Cry Together》里极端激烈的表现手法。5 分多钟不间断的 F-word 像是裂开的伤口里涌出的血泪，彻底撕碎采样 Florence + The Machine《June》的女声哼唱为婚姻、家庭和亲密关系蒙上的庄严洁白的面纱。

在另一首 verse 密集到喘不过气来的《Worldwide Steppers》里，郁郁寡欢的低音 beat 包围了 Lamar 冷酷的自我控诉。子女降生、性经历和种族意识交缠在一起，塑造出生活经历膨胀而人格愈发边缘化的危机感。他提到坐骨神经痛如何影响了他的正常感知（Sciatical nerve pinch I don’t know how to feel），联想到被胃痛折磨半生的 Kurt Cobain，肉体之痛似乎也极大地损害了 Kendrick Lamar 的精神健康。这也是为什么 Lamar 要在专辑的很多地方都提到 Eckhart Tolle 这个陌生的德国人，他在叙事的暗线里埋下向这位研究痛苦的心灵导师寻求心理治疗的假想，祈祷肉体痛楚的治愈能消除精神上的干渴与混沌。

有关疼痛的叙事在这张专辑里呈现一种从表层向深处蔓延伸展的趋势。在《Father Time》里我们看到已为人父的 Lamar 是如何意识到创伤触目惊心地透过亲子关系影响两代人，非裔家庭中病态的男性气概在父与子之间形成恶性循环，《Mr. Morale》继而表明在家庭中受到的伤害将无可避免地投射向社会，他提到 Robert Kelly 和 Oprah Winfrey 这两位非裔名人，他们都在年轻时遭受亲友的性虐待，最终选择了不同的方式反馈给他人。借着歌曲结尾处 Eckhart Tolle 的录音采样，Lamar 用自己的叙事消化了他关于“代际创伤”的理论。《Mother I Sober》在淤积着痛楚的钢琴声中缓慢地揭开非裔美国人的集体伤痕：

“这种伤害影响一代又一代/扭曲我们的人性/他们肆意侵犯我们的母亲再侵犯我们的姐妹/逼迫我们亲眼目睹再逼迫我们互相伤害”（The devastation hautin’ generations and humanity. They raped our mothers then they raped our sisters. Then they made us watch then made us rape each other）。

相比向警察暴力和种族歧视等历史沉疴猛烈开火，家庭创伤和性暴力等更隐秘的伤害需要更漫长的心理疗愈，触及种族和集体的隐痛，Lamar 的劝诫也显得比《To Pimp A Butterfly》时更加语重心长。当年他在《The Blacker the Berry》的结尾处对黑人仇恨文化的讽刺令很多同胞难以接受，而在新专辑的《Auntie Diaries》里同样有一段震撼但又发人深省的 outro，他对性少数群体和黑人遭遇的相似的歧视进行换位思考，强调用爱与包容去抵消陈旧的观念和伪善的双重标准。他清楚地看到黑人同胞在绵延的伤痛史中的迷茫，Hip-Hop 纸醉金迷的文化无非是一种自我麻醉，因此才无比清晰地表达保持清醒、独立思考的可贵。没有人是任何人的“救世主”（《Savior》），在这个眼泪换取路虎的金钱文化里还愿不愿意承载并治愈世代的集体创伤——“你感觉不到悲伤/直到你恢复清醒”（You ain’t felt grief ‘till you felt it sober）。

情歌般甘甜的《Die Hard》是这张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怒火中烧的专辑里难得的松弛，客串献声的 Blxst 和 Amanda Reifer 在对唱中互表男女之间的真心，忠贞不渝的氛围里，Lamar 用清晰的 verse 治愈自己带给另一半的创伤。他不厌其烦地把“爱”挂在嘴边，把《圣经》里那关于“爱是恒久忍耐”的箴言转变成自己的语言。也只有爱的传承能终结代代背负的伤痛，“你做到了/我为你感到骄傲/你打破了世代延续的诅咒”（You did it, I’m proud of you. You broke a generational curse），《Mother I Sober》里未婚妻 Whitney 和女儿之间的对话就是 Lamar 给下一代衷心的祝愿，他在专辑开始就追寻的平静也将在那一刻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