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译】罗伯特·瓦尔泽:《“出音味来”(Out of Notes):表意、阐释与迈尔斯·戴维斯问题》
对音乐批评界来说,迈尔斯·戴维斯总是非常棘手:……长期以来,戴维斯一直因比其他任何主要小号演奏家丢失更多音符而臭名昭著。虽然几乎所有人都承认他作为乐队领袖和音乐创新者的历史重要性,……但批评家总是被他的“错误”所困扰,即其表演中常见的裂痕和漏音。“迈尔斯·戴维斯问题”是戴维斯预先给批评家和历史学家抛出的问题:这个在爵士乐史上当之无愧最为重要的音乐家之一,却在表演中频频犯下这种明显的过失,我们该如何解释这一现象?
通常情况下,批评家只是忽略了这些缺陷。……当霍华德·布罗夫斯基和比尔·科尔独立转录并出版戴维斯1964年录制的《我的滑稽情人节》的小号独奏时,他们都选择撇开裂痕、失误和瑕疵,从而产出漂亮、干净的文本,并避开表演中诸多有问题的方面。
批评者有时会替戴维斯的缺陷道歉,或试图解释这些缺陷。比尔·科尔承认戴维斯有所谓的“技术问题”,但断言戴维斯很好地利用了这些问题,从他的弱点中建立起了一种风格,“将他的错误锻造成了一种积极的结果”。吉丁斯评论道:“到了《我的滑稽情人节》,其中包含了有史以来最臭名昭著的错误。人们能感觉到,每一个噼里啪啦的声音都被当作他自发灵魂的证据来接受。”但吉丁斯本人似乎并不信服这一论点,他既不能接受这些杂音,也不能为它们开脱。从这个角度看,对戴维斯最好的评价是:他是一个好的音乐家,但却是一个糟糕的小号手。
詹姆斯·林肯·科利尔,像往常一样比其他大多数批评家更加大胆:“若说戴维斯的影响是深远的,那么其作品的终极价值则是另一回事。与爵士乐界其他具有重大影响的人相比,戴维斯不是一个伟大的即兴演奏者。他的音线往往由不相关的片段组成,在多数情况下缺乏统一性。……尽管他肯定是一个足够好的器乐家——我们不应过分强调他的技术缺陷——但他不是一个伟大的器乐家。”科利尔的抱怨是:戴维斯缺乏原创性、形式的规律性、音色的纯净性和统一性、以及技术的灵巧性。然而,倘若戴维斯的声音更纯净、更统一,或者他的乐句更有规律,那么他的演奏真的会更好吗?
盖茨区分了两种文化传统:白人的“表意”(signifying)和黑人的“表意儿”(signifyin')。“表意”是逻辑的、理性的、有限的,因而是指称性的、固定的、精确的、排他的。相反,“表意儿”通过指涉、姿势和对话来暗示多种意义。如果表意假设意义是绝对的、永恒的、客观的,那么表意儿则尊重偶然性、即兴性、相对性——意义的社会生产和协商。 我们可以将字典规定意义的方式与语言使用者群体在实际使用中不断改变意义的方式进行比较。这种区别就像语义学与修辞学之间的区别:表意假设意义可以抽象地、单独地交流,与交流的环境无关;表意儿则庆祝表演和对话式的参与。(当然,表意儿并非由黑人文化所独有,但前者确实在后者中得到了最充分的阐述。)
显然,盖茨的表意儿理论是与现代主义的观点相对立的。对现代主义来说,艺术作品必须从大众文化和日常生活中保持自主;它是纯粹个人意识的表达,没有社会内容;这样的艺术被设定为自我指涉的、探索媒介本身的。
因此,一些爵士乐批评抵制与表意儿背道而驰的现代主义态度,……这些方法从根本上将音乐活动简化为形式上的抽象,往往对音乐如何被体验缺乏启示意义。但总的来说,学术界(及一些爵士乐手)似乎越来越青睐使爵士乐合法化的“古典化”策略。
这种古典化的形式主义的代价始终是情感和历史的损失;大多数爵士乐分析家和批评家都是愿意做这种交易的现代主义者。但在这样的情况下,戴维斯将不得不被称为后现代主义者。他拒绝受流派界限的限制;他的音乐拥抱并探索矛盾;他拒绝本真性或纯粹性的问题;他不愿将艺术、生活和政治分开。
纳特·亨托夫将戴维斯的风格描述为“骄傲的孤独”。他认为,戴维斯作为独奏者的力量,来自他“对歌曲、对自己、对其小号资源的不懈探索。此外,他不断将旋律和情感的音线尽可能地绷紧,然后再把张力释放出来,只为将其重新建立起来。还有就是他那不加掩饰的感性的音调,以及在音乐中给自己带来惊喜的强烈快感。”亨托夫的评论,无疑与我所说的戴维斯音乐中的表意儿相呼应。
从音乐学的工具箱中借来的一般的爵士乐分析方法,为爵士乐在学术界的合法化提供了很好的手段。但它们显然不足以帮助我们理解爵士乐,也不足以解释它感染人心的力量——而这些问题理应是爵士乐批评学术的核心。它们只提供了一种神秘化的、非历史的、基于文本的合法性,其中的修辞和表意儿是不可见的。这样的方法无法应对迈尔斯·戴维斯的问题:缺失的音符、漏电的停顿、技术上的孤注一掷、解释这种强大的音乐如何运作以及它“如何”意味着什么的整个挑战。
迈尔斯·戴维斯的作品似乎否定了传统的视听距离概念,坚持认为:音乐与其说是一种东西,毋宁说是一种活动;……戴维斯的问题是:如果技术上的完美被假定为一种普世的、首要的目标,像戴维斯这样的音乐家为捕捉偶然所作的努力就不会被看见,他们在符号学上的成功也不会被听见。如果个性和原创性被奉为圭臬,符号学就失去了意义,因为它从根本上是对话性的,取决于音乐家、听众及其交流的经验和文本之间的互动。
迈尔斯·戴维斯曾经说过:“有时你会跑音(run out of notes)。音符就这样消失了,而你必须吹出一个声音。”这篇文章的标题以戴维斯的坚守为座右铭,即:音乐创造力不需要被音符等抽象概念所限制。……现代主义和古典主义既不能带我们合音,……也不能带我们跑音,进入戴维斯从未停止探索的危险的修辞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