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歌曲”的本色演绎:略谈余隆指挥上交灌录《大地之歌》的唱片

仅针对马勒的作品(另一部不能领会,无法评分),次女高音是减分项,虽然是位国际名家。原载“上海交响乐团”公众号,有删节。余隆指挥上海交响乐团,携手四位歌唱家,在DG灌录了两部《大地之歌》。一部是马勒的名作,另一部是叶小纲根据中国古诗创作的同名作品,本文只谈马勒的《大地之歌》,因为另外一部作品自己听不太明白,有待识者剖析。
张可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马勒的《大地之歌》都并不被公众所接受,可是当马勒的时代到来,人们疯狂爱上他的作品时,这部形式奇特的杰作又成了现场与录音的大热门。
有意思的一点是,现在《大地之歌》已经有了太多版本,可几乎每一款新录音问世,乐迷们也会报以关注。原因无它,该作是相当全面地考验马勒演绎者的曲目,我们能从中获得太多信息了。前段时间,余隆指挥上交在DG发行的唱片就成为话题。
上交同DG展开合作之后,选择马勒的《大地之歌》,本已足够引人注目,同一套唱片还收入叶小纲根据中文原始文本,所创作的另一部《大地之歌》(2005年首演)。
马勒当年是根据唐诗的德语译本创作,原诗基本都已认定,叶小纲将几首诗的前后顺序做了调整,同样安排两位歌唱家:女高音与男中音分别将其呈现。这部现代作品完全不是时下常见的,对于经典带有改编性质再创作,而完全是通过另一视角诠释诗歌的音乐形象。这样的曲目搭配,自然又增添了许多意味在其中。
观点明确,乐队也无需强势
马勒《大地之歌》的录音不知凡几,新款演绎如何能够树立自身的说服力?恐怕很重要的一点,就在于演绎者需要具备一个确实有说服力里的演绎观点,而后将其践行出来。
本次演奏组合相当国际化,余隆指挥上海交响乐团,配合男高音歌唱家Brain Jagde与次女高音歌唱家Michelle DeYoung,后者是国际乐坛上颇具知名度的马勒演绎者,分别同海廷克与MTT合作的录音广为流传。
有感于前述那样的版本拥挤,这款录音首先让我另眼相看之处,就在于它确实吸引我,让我能够饶有兴趣的听下去。但细究起来,这样的吸引力很多在于指挥家鲜明的演绎观点——他很多是依照乐队歌曲的思路处理这部作品,无论把握歌者与乐队之间的层次,还是乐队部分种种音乐表现的设计,都是如此。
这是一种看似分量轻省,其实相当大胆的思路,如前所述,《大地之歌》是一部形式奇特的作品。此曲有着最接近乐队歌曲的外观,实际的聆听效果,却不同于通常意义上的乐队歌曲,或艺术歌曲。
《大地之歌》完成于马勒的《第八交响曲》之后,在著名的“贝九魔咒”下(注:很多人认为,在贝多芬之后,没有作曲家能活着写完九部交响曲),马勒也开始担心起自己的第九交响曲来。于是他创作《大地之歌》的时候,采用了某种折中的形态:尽管是六个乐章的大型乐队作品,却又将每个乐章设计为一位歌者呈现唱词,由乐队进行“伴奏”的形式。
这实在太像乐队的连篇歌曲了,然而马勒赋予乐队的分量,又让我们很难将其视为单纯的艺术歌曲。或许,马勒自己也没拿定主意,他真的创作“马九”时,曾提到这不是他的“第九”,《大地之歌》才是。但这多少也是出于对魔咒的担忧,先前乐队歌曲,即由乐队伴奏,而非传统形式的钢琴伴奏的艺术歌曲,总是马勒创作的核心线索之一。
并且他一贯的创作风格,就会探寻(在浪漫派的背景下)奇特的音乐性格,又将其贯彻于乐队之中,最典型的便是《少年的魔号》。随着《大地之歌》的出现,马勒的歌曲创作收官,汉诗的意境,他确实展现出天才式的感受,乐队的描绘性始终鲜明。
但也正因为如此,在很多版本中,乐队的形象,无论是力度,色彩,还是这部分整体的表现力,都会变得相当强势。余隆这款录音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仅对于乐队部分的力道有所约束,在音质与音色方面,也常常突出一种透明度。弦乐的揉音不重,各声部的组织也往往偏重于“透”的效果,而非强调分量的叠加。
这样的考量,很多也是针对马勒后期的风格变化。彼时,作曲家越来越强调复调声部的精致组合,而非瑰丽的乐队色彩的呈现。或许是由于之后的《第九交响曲》将乐队复调推向极限,人们有时反而会忽视《大地之歌》也是这种变化的一部分。但就上交的这款新录音来说,指挥家如此处理,似乎更多还是将歌者完全放到前台。
而乐队减去一些强势,并不意味着放松原有的表情功能。正相反,只有把握歌者与乐队切实的平衡(杰出的作品基本都是如此),继而探索两部分呼应的思路,才是出色演绎乐队歌曲的证明。本次DG的新录音,也正是在这个方向上流露其价值。
歌唱家带来惊喜和意外
第一乐章,《愁世的醉酒歌》的开头,乐队就充分发挥了他们音响中的透明度,弦乐有层次,铜管的声音清亮而力度收敛。就我这些年听上交的体会而言,铜管的强力有时会很突出,同弦乐之间的平衡与音响融合,始终是很需要把握的。
此处乐队效果并不追求后浪漫派的张扬(尽管马勒在这个开头几乎刻意张扬),而是将分寸设定得很好,起初就让人放心。男高音Brain Jagde更是这款演绎的最大惊喜。
先前对这位歌唱家不熟悉,去查了资料,发现他能够寻觅的录音实在寥寥。但他的演唱,确实集合了多个方面的出众品质。首先,马勒的写法原本就要求男高音呈现较为奔放的力度,但这又是一部绝对不能在粗犷中大而化之来唱的作品。
从马勒身为歌曲大师的背景,到此处他对于文本的独特选择,都决定了《大地之歌》必然是一部充分考验歌唱家语言功力的杰作。演绎的困难恰恰在于,原作的力度范围摆在那里,歌唱家很难以通常表现艺术歌曲的用声风格,来实现那种字句的清晰。这就更加考验修养了。
Jagde纵情演唱,醉酒歌中的力度非常饱满,可与此同时,歌唱家一方面没有在发音中流露“撑”的迹象,音质温和自然,另一方面,就是他的发音完全没有那种过分靠后的、吞咽式发音的坏习惯。
如今,不少歌者为了强调声音效果的“雄浑”,常有这种怪癖出现。可恰恰对艺术歌曲这样特别注重语言表达的体裁来说,由此产生的浑浊是致命伤。某位国际当红男高音,听他唱艺术歌曲,那个“吞”,还有舌根音那个泛滥,我都替他尴尬。Jagde却是在力度与表情的奔放之中,避开这些拉低品味的陷阱。
从部分乐句到整个乐章,他的唱法初听不是那种歌曲专家的熟稔,仔细听过之后,却发现让人难忘的亮点不少。还是以醉酒歌为例,这个乐章本来就是一种宣泄式的情感,Jagde绝不乱推一气,但也有大胆处理,譬如极偶尔地仿佛要加一点哭腔。
其实不是真正的哭腔,只是高音区的颤音多一些宣泄式的表达。但这个尺度,就是艺术修养的表现——如果真“哭”,就成了歌剧化的情感泛滥(更不用说哭腔在歌剧中也不能乱加),此处歌唱家能恰到好处地收住,给人的印象才真正深刻。由此不难想见,歌唱家在分句呼吸中,都会有得体的把握。
正如在《致青春》的开头,他唱出一种得意洋洋的神色,或许不同于某些传统演绎,却言之成理。
相对而言,DeYoung虽然名气比Jagde大了很多,女声的第一首《秋日孤影》表现却不及男高音的水平。主要是她的颤音实在很频繁,却未必有精湛的控制,更像是无意识做出,而非出于音乐性的目的。
但《秋日孤影》是马勒笔下非常特别一个乐章,有时旋律本身的表达性不强,却通过独特的说唱合一般的设计,呈现那种孤独的意境。DeYoung的颤音若非单纯的习惯性或控制力下降,而是依旧有着装饰的构思,那或许是想表现孤独氛围在内心的投射。然而,原作的内涵还是决定了,深化意境需要从语言的表现本身入手,以费丽尔为代表的伟大演绎者们都证明了这一点。
不过在《咏美人》中,无论开头充分强调吐字,同时顾及连音线条的修养,还是把握中间尤为突出口齿伶俐的快速段落,DeYoung的表现还是对得起她的名声。终曲起初的颤音也偏多,但结合分句的处理,效果比第二乐章更有说服力。
乐队部分的演奏始终精细,从头至尾,都没那种刷存在感的处理,却能依照作品的脉络,同歌唱家此呼彼应。同时需要关注的一点是,余隆在此虽然采用节制的乐队表情,整体效果却并不浅白。
最好的体现,就是对弦乐组运用揉弦的约束,配合色彩偏亮,线条相当简约的木管,不时让你意识到乐队所呈现的音响是有一个完整的立意在其中的。
叶小纲的新作无法多谈了,因为我确实还不太理解这部作品。作曲家在此综合非常多元的风格,虽然明显有中国民间音乐,如戏曲方面的东西,但只是多重风格叠加的一部分。我们听到某些熟悉的东西,稍后却发现它被交织在那种多元风格的经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