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昆曲大师华文漪:美是她的标签,她的风格,也是她的精神
2022年4月12日,华文漪大师在梦中安然而逝,享年81岁。
张继青先生离开时,让人错愕之余,也隐隐担心一个告别的大周期即将开始。华美人与张大师,她们对于当代昆曲闺门旦艺术而言,似双峰并立世间,又如双星悬于天幕。
如果说,张继青所代表的是内蕴而层次丰富的美,那么华文漪所代表的,就是光彩照人,以华丽折服人心的美。
这样的美,首先是外在的,不需要你细心去体会,而是扑面而来,直接将你的俘获——所见之形象、做功、所听之唱腔、念白,在它们各自的艺术氛围之中,都那么富有光彩。只是当你被这样的光彩所吸引,无条件地爱上这位演员的艺术,又会进一步发现,种种外在的光彩,有那样的根底,那样的天才作为依托,方能在舞台上所向披靡。
真正的艺术家,往往是不怕袒露自己弱点的。多年前,香港城大邀请昆曲名家办讲座。其间,张继青坦言自己形体略粗,很多做功的设计,也要考虑到这一点。张志红直说自己精于做功,唱功未至同样的水平。可是华文漪这位演员,在天赋条件上,几乎可说是没有弱点。
容貌的美丽,扮相的惊艳(戏曲演员的容貌和扮相不完全是一回事),形体条件的优秀,嗓音天赋的出众,无可挑剔地集于一身。
她的老搭档岳美缇回忆,当年她们还在学戏的时候,昆大班本来就是优中选优,人才济济,某些机会难免竞争激烈。可当年的华文漪,就是从不去争,角色都自动送到手上,因其天赋不仅极高,也实在太过全面。
然而成就一位大师的,永远不仅是天赋条件,更为核心之处在于她怎样运用这些天赋,是否有决心锤炼它们,又能在怎样一种品味,一个高度上展现其成果?华文漪留下《牡丹亭》、《百花赠剑》、《玉簪记》、《长生殿》的录像,虽然其中某些画质不佳,却记录下垂范后世的演出。
华文漪的表演从来都那么自然。对于做功的设计,没有刻意的“简”,以求端庄,也没有刻意的“繁”,以求花俏,而是在生动之间,不同的动作锤炼精深,安排得体。
昆曲原本是对于唱念做功,构思极为繁复的艺术。可倘若这个繁复离开艺术的目的,就成为堆砌。华文漪恰恰避免了这一点,唱腔方面更是如此。她的嗓音动人,又复嘹亮,少年时就获得“小梅兰芳”的赞誉。及至艺术成熟之后,华文漪在行腔之中,注重吐字的精致,却不过度玩味,细节的修饰不多,而是将唱腔的线条塑造,其内在的风骨表现放在第一位。
昆曲旦角的演出,常被视为莺啼婉转。其实这种高度文人化的艺术,在文字与音乐的结合上用心至深,而这样的结合,总会赋予唱腔独特的内在力量。一位演员,若不通过的字与腔的揣摩,真正将那种“依字行腔”的结构搞透,是难以忠实唱出昆曲韵味来的。
如果说,张继青的唱,充分修饰细节,又令唱腔强韧无比,仿佛百花争艳,走近却发展花朵扎根于磐石之上,那么华文漪的唱,其字音的圆润、吐字的分量与行腔的挺拔,就是让听者如品香茗,入口微苦,却回味悠长,不啻教人神清气爽。
中国古典美学,讲求阴阳平衡,各种特质,都不能令其失衡、无序地发展。华文漪的做功表演,华丽之美甚多,但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处理,有时反倒是那种知所进退。
很典型的一例,就是在《牡丹亭·惊梦》的主曲《山坡羊》中,杜丽娘游园归来,疲乏困倦,在小睡之前,又陷入感伤之情,暗自叹息青春流逝,渴望爱情,却终归无法自主。很多人的表演,始终是带着甜笑,著名曲家王正来先生却首先指出这一段“哀曲”的本质。
在顶峰演绎,如梅兰芳、张继青与华文漪的录像中,演员恰恰都是从神色、气质方面,紧扣原作“哀”而不颓的品格,真正立起《惊梦》的灵魂。华文漪在此的做功设计相当内敛,以小幅度刻画内心涌动,本已精湛,水袖的设计更是一绝。
绝就绝在以简胜繁,只为点睛。大师的水袖功底一流,却在这一曲的前半段一直含着,不太用,直到杜丽娘唱出“和春光暗流转”一句,才突然将水袖放出,先是饱满地如花朵般绽开,而后流转如水,完美诠释了文辞中青春岁月和着春天绽放,复随时光而流逝的内含。
这才是真正在大师级的高度上把握技巧。一管之所窥,也能帮助我们明白:华文漪取得如此成就,是以怎样一种视野来运用自己的天赋?
那样的水袖设计,是理性与天才的结合,后来人也能学。而有些处理,只有纯天才方能运用。范例同样在《惊梦》之中,这一折的结尾,杜母走后,丽娘还有一支《绵搭絮》。如今演的时候,很多人会省略不唱,其实是削弱了结尾的分量。华文漪也会将其删去,却在此处,代之以眼神与表情的刻画。
所谓“脸上有戏”,此处仅片刻之间,大师对于眼神的精湛运用,真有摄魂夺魄之妙。戏迷们总是称她为华美人,盖因其美,已经是外在客观与内在锤炼,完美融合之后的一种升华。美是华文漪的标签,也是她的风格,随着她艺术的不断提升,更成为这位大师的一种精神。
正是当昆曲闺门旦艺术之美,在这样一位演员身上得到理想的诠释之后,我们对于“美”的内涵,对于中国戏曲古典美的内涵,认识都会有所加深。这样的美,绝不仅限于赏心悦目,给人一种视听的愉悦,而是启发人去明白它背后的艺术内含,体会个中丰富的层次。
华文漪在《牡丹亭》中,对于杜丽娘的塑造绝美,而毫无刻意娇弱的病态美,她在自己的另一代表作,《凤凰山·百花赠剑》中所扮演的百花公主,也是一亮相就立刻以光芒与美艳镇住整个舞台。而那样的美,就是迥异于大家闺秀,而走向雍容华贵的、真正的公主气质。
说实话,看她演百花公主,我常感到这与其说是公主范,不如说是女王范更为贴切。当然了,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同她配戏的小生只要稍微弱一点,难免被华美人的女王之光彻底碾压。
闺门旦,虽以大家闺秀为主,身份却不局限于千金小姐。里面既有传奇中带兵的公主,也有杨贵妃这样,其实是小正旦的身份(已婚的年轻女性)。
华文漪所呈现的每一种美,同样的让人陶醉,却在人物的刻画之中,用心区分出各不相同的层次。细细体会,让人受益良多,相信,也会不断启发仰慕她的后辈演员们。
同时,华文漪的天赋虽然绝高,她本人却非常善于把握自己的安全区,不会为了展现自己的艺术能力,演出一些并不适宜自己的角色。譬如,闺门旦和正旦之间的跨越,就是华文漪避免尝试的。她基本不会让自己越出小正旦的范围,《蝴蝶梦》中的田氏已经是她的边界所在。另一方面,哪怕功底深厚,四旦(刺杀旦)的角色,也只是偶尔为之。
在艺术的层面,华文漪大师集种种幸运于一身,可在现实层面,虽一度担任上昆团长,改开之后备受冲击的戏曲界,却让美人不堪重负。而这,也成为她后来远走美国的内因。记得岳美缇曾言简意赅地回忆:她(华文漪)那几年团长做得很辛苦。
彼时,国粹所受到的冷遇,市场的无情与观众群体的流失,是昆曲重新成为热门的今天无法想象的。华文漪本人曾写文章,谈到自己的选择。彼时,种种恶劣的现实交困,退休的年龄也在逼近。熟料,她们这一辈演员,真正最辉煌的时代,恰恰是在退休以后。
余生也晚,华美人的戏只看过一次,上海大剧院大师版《牡丹亭》中的《惊梦》,依旧是华、岳组合。水袖还是那个水袖,虽然控制力不免弱了些,可精神俱在。而后,柳梦梅出来,一切不出所料,是那种奇妙的化学反应。
表演艺术当中,某些魅力是无法解释的,就那么福至心灵,自然发生。华、岳组合的互动,就是集中体现。
另一次见到大师,是上昆的几场庆典演出中的一场。她坐在台下,散场后,被戏迷团团围住。那场我在二楼,不知就里,下去方才知道是她。于是在一旁,看着美人优雅又复淡然地不断接受人们的致敬。
此时忆起,竟是悲从中来。大师错过了以高质量的影片、录音记录其艺术高峰的机会,待到我印象中的那刻,一切尽成过眼云烟。然而,你了解昆迷群体越多,就越明白,华文漪的艺术和她的美,必将作为永远的传奇留存下去。斯人已逝,愿美丽不朽。
文:张可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