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 | 面对真相:石桥英子谈《驾驶我的车》配乐

原采访发于The Film Stage, 采访者:Matthew Danger Lippman
https://thefilmstage.com/face-the-truth-eiko-ishibashi-on-the-music-of-drive-my-car/
译者:Sileni
滨口龙介——2021年长片《驾驶我的车》背后的编剧兼导演——是个有些叛逆的人:他在2015年的突破性作品——讲述一群三十多岁女性友人的《快乐时光》——大胆地持续了5个小时。仅在《驾驶我的车》上映前五个月,他的另一部电影《偶然与想象》刚刚首映。《驾驶我的车》用它精巧的对话、催眠却迷人的剪辑、和石桥英子的完美配乐,把一个本可让人昏昏欲睡的设定——一位中年鳏夫和契诃夫《万尼亚舅舅》之间的联系——提升成了可以录入电影史的作品。
石桥英子自己也是个有些叛逆的人:从2014年发表的Steely Dan式雅致流行乐(Sophisti pop)《Car and Freezer》到2018年那张令人不安却引人入胜的《The Dream My Bones Dream》,她庞杂的作品录里散布着各式各样的杰作。很多其他作品还包括:2021年的氛围乐项目countless dream;2015年的现场噪音作品memory of a nearby factory;以及她最近发行的一张实验爵士唱片《For McCoy》,假装献给Sam Waterston在《法律与秩序》中扮演的角色。将这些作品联系起来的是她对形式的驾驭、对空间的听感、以及她安静却不敬的态度。
英子给《驾驶我的车》做的配乐也是一样,它由一群令人羡慕的阵容演奏,其中包括Tahuhisa Yamamoto和美国独立摇滚神童Jim O’Rourke。它在明亮的轻爵士(lite jazz)和绵延的氛围钢琴之间跳跃,并辅以从电影里提取出的声音拼贴元素。这个月早些时候,原声带录入了两首额外的曲目,被Newhere Music/ Space Shower Music重新发行。我通过Zoom联系上了英子,并询问了她的创作过程、她对电影的理解、以及她对音乐和生活的理念。她在谈话中卷起一根烟,常常打断我、大笑或给我推荐电影和书。我们发现我们有很多可以谈的,其中很多都是抽象或小众的东西;对此,我必须感谢我们的翻译Miho Haraguchi,她不屈地传达了我那些听起来像是嗑嗨了时提的问题,以及英子深刻的回答。

The Film Stage: 很长一部分的《驾驶我的车》都没有任何形式的音乐。我在想这部电影安静的性质和滨口整体的审美是否影响了你的作曲?
石桥英子:你说的“安静”是什么意思?
当不放你的原声音乐时,片中没有任何其他配乐。很长一段时间——当角色排练戏剧或者走路时——只有电影场景里的声音(diegetic sound)。
石桥英子:我觉得电影本身已经有声音了——汽车的声音、磁带的声音、音(Oto)朗读契诃夫的声音。这些都是本来就存在于电影中的美妙声音,也影响了我写音乐的方式。
我知道你之前就对声音拼贴和声音剪辑感兴趣。你的作曲是更基于声音效果还是更基于概念?
石桥英子:我作曲的时候会想这些音乐可以怎么融合进电影的声音里,就是那些对话当中。我其实不觉得这部电影很安静——那些对话非常有节奏感和音乐性。语言在这部电影里的作用很重要。对我来说,思考我做的音乐能如何融入对话很重要。
我以前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大约半小时处有一个场景,是家福在停车场停车,然后警报声意外得响。这个声音设计很细微,但它影响了整个电影的基调。它并不一定是“安静的“。
石桥英子:我觉得全片只有一处是安静的,就是当他们去美咲母亲去世的那个北海道小镇时。这是一个完全没有声音的时刻。直到我去电影院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才发现这点,这一刻的安静让我意识到无声使对话有了更多的意义。这种寂静让对话意味了更多。
而且最终,这部以对话为主的电影的高潮是无声的,这很有意思。
石桥英子:它让这种无声变得特别。
我觉得你和滨口都有一种幽默感——《驾驶我的车》放到四十分钟时才出现电影标题,这感觉有点滑稽。我觉得你的音乐也是幽默的,还有你的审美,比如你那张EP《For McCoy》的封面是《法律与秩序》里的角色Jack MacCoy。幽默感对你的作品有多大影响?《驾驶我的车》的配乐中有没有什么讽刺性?
石桥英子:也许这不是幽默,但我所尝试的是:尽力不让音乐过于贴合和角色的情绪。我试图让音乐不要过多强调角色所感受到的东西。我想制造一点音乐与角色之间的距离,不让两者变得太近。
你觉得音乐和片中角色保持距离所带来的效果是什么呢?
石桥英子:一段好笑的经历是滨口让我把音乐做得干一些,于是我把音乐做得很干。滨口听了之后说:“这也太干了。电影本身已经够干了;观众和角色之间已经有着一段距离,所以我想让你做出能够缩短这种距离的音乐。”于是我不得不去重做音乐。(笑)
这就像音乐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作用一样:它让人更接近他们的情绪,即使是他们平时不愿有的情绪。
石桥英子:我做音乐的时候从没考虑过听众,所以当滨口先生告诉我那么做的时候,我迷茫了一阵。我不知道要做什么。(笑)
你的作品众多且不拘一格;你有从艺术流行(art-pop)到声音拼贴(sound collage)的庞大的作品录。有时候我感觉艺术家慢慢工作,并把他们做的东西表现得明显是被鼓励的。你是怎样保持你的职业伦理的?你有没有感到过需要把作品变得显而易懂的压力?
石桥英子:我对自己没有兴趣。(笑)我总是受不了我是谁、是什么样子;我很容易厌倦这些。我想做的是我还不知道的东西。让我高兴的是做出我从没听过的声音、找到我从没见过的东西、找到一种通过音乐表达所见风景的方式。
你和滨口的作品让我想起Rainer Werner Fassbinder。我发现你其实给他未发表的戏剧《Trash, the City and Death》做过原声音乐,2016年时也给在日本重映的《世界旦夕之间》做过音乐。你对Fassbinder的看法是什么呢?以及你有发现他和滨口之间的相似之处吗?
石桥英子:滨口和Fassbinder有同样的幽默感。他们两人的电影里都有你从没见过的酒吧和餐厅;有让人想不通的东西。这是他们的共同点。Fassbinder的电影灵感很多来自于Douglas Sirk。我觉得他们都在探索“爱”这个概念是如何控制我们的,以及那些试图不被它控制的人如何在这个世上艰难地生存。Fassbinder很擅长通过他的电影展示那种世界。我觉得滨口也从他的电影中展示了这点。
《Trash》是一部设定于二战结束后20年的戏剧。它是关于住在那里的一个妓女的。在原来的剧本里有对音乐线索的说明——“这个场景用这个音乐;用这首瓦格纳的曲子;用俄罗斯民谣。”只有一首歌是留给作曲者来创作的,所以我为那一幕写了一首曲子。我也在台上演奏了它。
你感觉做艺术家的理想方式是主动寻找工作和灵感,还是机会和灵感会在状态对的时候来找你?
石桥英子:我不相信只是等待就会等来灵感。也许有些艺术家有才华和能力;他们可以只是等着,然后灵感会击中他们,于是他们可以基于这些来创作音乐。我不觉得我有这种能力或才华。(笑)即使灵感到来了,这也是因为我曾试图寻找过它。我总是想找到我还不知道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我想要每天都看电影。通过搜寻它,想法才会来到你身边。这是我所相信的。
我也是一位从电影中汲取很多灵感的音乐家。你对音乐和电影的互相影响是怎么想的?
石桥英子:我认为,你在电影中听到的音乐——那些声音并不存在于真实的世界。它们是你现实生活中听不到的声音。所以电影中的音乐必须要有意义,意义会随着故事而改变:电影是关于什么的,角色感受到了什么?所以你不能随意地给一部电影做音乐。你必须考虑到音乐的作用,它要如何融入场景。这是我做音乐时从电影中获取灵感的方式。你有读过任何Michel Chion的书吗?
没有。
石桥英子:他对电影音乐的想法让我很受启发。
你为《驾驶我的车》写的主题曲之一叫做《真相无论如何都没有那么可怕》。这是一句电影里的台词。是什么让你注意到了它?
石桥英子:我觉得这句短语体现了电影的精神。
揭露困难的真相。你觉得人真的会竭尽全力避免真相吗?
石桥英子:我觉得有时候人们不想面对真相。但有时候你会遇到这么一个情况,如果你不试图直面真相,你就不能向前走。我觉得滨口先生试图告诉人们:即使你必须去了解真相,也是没关系的。生活还会继续,你可以向前走。直面真相是不会有事的。也许这是滨口想要人们从电影中理解的信息。
艺术是一个好的揭露真相的媒介吗?
石桥英子:我喜欢艺术是因为它允许你逃离现实。但同时,通过不再试图去看现实,艺术反而能让你意识到真相究竟是什么。你会面对真相。即使你透过艺术看清了真相,你也能享受那些逃离的时光。艺术让你远离现实片刻,这会鼓励你。我喜欢艺术的这种运作方式。
在赫尔佐格的纪录片中,他在采访别人时从不问直接的问题。它们听上去似乎和他想要知道的东西毫无关系,但通过这些随机的问题,他能非常接近真相。我觉得这是一种艺术。
我对《驾驶我的车》也有同样的感受。它长达三个小时,并且非常基于对话。它探讨了真相和忠诚这种深刻的问题,以及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人有多深的了解。我有这种有趣的经历:当我沉浸于角色的戏剧冲突时,我感觉我可以暂时地忘记自己的生活。但这些主题被表达地如此深刻、角色的情感也非常强烈,以至于它又能让我比平时更深入地思考自己的生活。
石桥英子:这部电影很长,但是它需要这三个小时的时间。
你还在做什么别的让你兴奋的工作吗?
石桥英子:我想要发行一张有人声曲目的专辑,今年我想去国外做个人巡演。
还有别的你最近在想的事请吗?
石桥英子:(笑)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的脑海里有很多东西,但我不能用语言来表述它们。所以我试图通过音乐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