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逆》:台语流行的“新型语言”
“我要发明一个语言。”
台北世新大学的访谈中,郑宜农如是描述新专辑的创作意图。“沟通”一贯被她视为音乐创作的本质与核心,既然创作者与受众间的交流碰撞以作品为媒介,那么作品本身便是一种语码系统,作为思维情感载体将孤立的个体汇通。
郑宜农的专辑总是如同一封漫长的自白书,强烈的私我聚焦使她的音乐文本仿佛亲昵低语,细微情感的裸露与第二人称的叙述更是强化了对话性。前三张专辑所围绕的太空星体概念,其实是莎士比亚式的自我隐喻,宇宙对应混沌广阔的内在世界,而星体对应渺小自我的定位。无论《海王星》的敏感与缱绻、《PLUTO》的麻痹与迷惘,还是《给天王星》的释然与新生,郑宜农均把自我放置在遥远而阴暗的太阳系边缘,放射出色彩各异的光辉。《水逆》仍未脱离星体概念,星体却不再是自我缩影,郑宜农处于外部,观察着星象的逆行与阻滞。
视点的移换与语言的切换相伴相生。五张国语专辑(包括猛虎巧克力的两张专辑)的写作后,郑宜农毅然转入台语音乐的未知领域。如今台湾闽南语的前景不容乐观,活跃使用人口多局限在台湾南部,书面化的困难严重阻碍着传播与延续。对于台湾北部的大量年轻受众而言,台语已然是具有显著陌生性的语言,更不必说诗歌化的书面台语本身就是非同寻常的语体。前所未知、先例稀少的语体迫使郑宜农采取不同以往的创作模式——她必须发明一种新的“语言”。
自然,90年代末期已经系统化的当代台语音乐具有它既成的语言范式,无论音乐语言上,还是文本表达上。依照泛义流行音乐的通用分类法,台语音乐也可以粗分成主流和独立两个体系。主流工业的音乐作品长久陷于窠臼之中,以江蕙、萧煌奇为代表的台语pop与港式pop基本没有差异,只是在陈旧的芭乐公式上,把粤语歌词替换成台语。独立界则呈现出强烈的亲民性,民间生活和平民政治成为最主要的议题,民间歌谣和宗教文本被大量引入,毕竟方言音乐的目标受众即是本地老百姓。LTKC、ChthoniC、严咏能等艺人为代表的台语独立音乐,在流派上与全世界的草根音乐类同,以制作成本低廉的民谣、硬核摇滚、金属为主,对于民歌、戏曲的继承成为它独具一格的风骨。
郑宜农的台语音乐初探,始于《给天王星》时期。《街仔路雨落袂停》和《玉仔的心》一度成为她生涯中最具独创性的作品,日式City-pop的均拍重鼓点、合成器叠嵌搭建起繁华、纷乱的都市触觉,Trip-hop的迂回和弦结构、嘻哈根基增添不少迷离、浓烈的情愫,再加上传统台乐的旋律写作模式,郑宜农不仅融汇出全新的台语流行面貌,还从个人聚焦上升到城市俯察。正是凭借《玉仔的心》,郑宜农第一次收获了金曲奖最佳作曲人提名。后来她决定在这一创作面向上不断思考、探索,无疑是极其明智的。在访谈节目中,她每每谈及过往的台语歌曲创作,时常会提及一个形容词——“浓稠”——这正是她“新型语言”的范式。
“浓稠”是对台语音乐非常精确的把握。台湾闽南语本身就是柔软粘稠的语言,与福建闽南语略有不同,台语的语音受到日本殖民的影响,浊辅音极少、声调繁多、音色柔和。而音乐肌理上,传统台乐建立在“福佬系民歌”的基础上,采取古老的五声音阶所衍生的和弦模式,并且旋律跨度较小。西方乐理中,旋律的调性由音与音之间的相互关系决定,音的共生即为“和弦”;中国古典音乐中,旋律的调性则是由主导的某个音决定。可以说,我国一部分传统音乐就是“粘黏”着一个音来写的。
《水逆》毫无疑问把这种“浓稠”特质延展到了极致,郑宜农和Chunho广泛引进西方同样具有“浓稠”特质的音乐经验,把前人未曾深入的台乐特性高度发挥出来。Ambient electro作为全专基色,《新世紀的女兒》吸收Trap音乐连复式的曲式构造、细密的hi-hat,《Duludilida》和《最好的距離》显著受到Neo-soul的影响,《亲爱的》这首类似Unchained Melody的福音歌也取用了基督音乐高贴合度的大和声,《無人看見的所在》有着醇正的梦泡风味。《水逆》中也可以见到郑宜农整个生涯中最精细的声学设计,合成器音色的钝化、和声的浅薄化以及编排上的扭结感,一切音符与情感全部溶解为一体。
台语音乐形式上的“浓稠”,也被郑宜农用于现代性经验的书写与表达,迷惘无依、复杂莫测、去中心化的现代生存体验与音乐样态完美结合。“不知不覺,咱來到上深的烏暗/這無人之境,煞親像上吵雜的夢/重重疊疊的是,遐的分分合合”,《人如何學會語言》采取神话式的宏大构建,瑰丽奇绝的创世寓言抒写人与人的孤立隔绝,以及对沟通交流的向往乃至崇拜情结。《囡仔汗》写纷繁世界中的无定感,在爱人发丝间婴孩般的汗味中得到慰藉,世事的沧桑剧变与爱人自幼不变的囡仔汗形成强大的张力,是对当代人时空感觉的细微捕捉。《新世紀的女兒》的mv中,数位幕后人员将郑宜农包围,依次将她化妆更衣成女学生、女职员、纯欲女星、新娘的样貌,喻指女性身份述行与社会建构的过程。她或是僵硬苦涩地微笑,或是垂头抿嘴蹙眉,演绎出性别角色所带来的无奈与艰辛。最终她扯下身上的婚纱,穿着一件单衣舞蹈,在挣扎与犹疑后终于找寻到本真的自我。(也许是暗指她本人离婚并出柜,拥抱真实自我的经历?)郑宜农的“新语言”不仅沟通了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更把孤立个体间的情感体验相互连通,歌颂“水逆”般的生存困境中相互依偎的力量与美感。
我们处在经典与新声的交界点上,如何延续先辈血脉并巧妙创新开拓是不易把握的美学难题。如今“国风音乐”已经成为烂俗音乐的代名词,传统经验的采掘和化用通常是新生代音乐人轻视且笨拙的层面。所谓C-POP抑或Mandopop的民族性何以确立?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年轻音乐人从传统中找到自己的“新语言”更关键、更可贵、更令人欣慰。
9-/10 cut:人如何學會語言、囡仔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