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村弘:被忽视的日本氛围音乐先驱
文/LY
先不论乐史中错综复杂的传承影响,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可以说是布莱恩·伊诺(Brian Eno)的专辑Discreet Music开创了这一流派,随后发行的专辑Ambient 1: Music For Airports为氛围音乐赋予了经典定义,发电站(Kraftwerk)及哈罗德·巴德(Harold Budd)等音乐家们不断丰富着它的可能性,让氛围音乐变得越来越有趣。而今天我们要聊的,却是一位日本音乐家,他被誉为日本氛围音乐的先驱,擅长制造声音与空间环境的交互,他就是吉村弘(Hiroshi Yoshimura)。
布莱恩·伊诺曾说,氛围音乐既容易被忽视,也容易被关注。这用来形容吉村弘的音乐再合适不过。吉村弘是一个极其博学的人,身兼作曲家、设计师、历史学家等多重身份。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在试图展现声音、建筑和日常生活之间的重叠,而不止是对音乐的单一呈现。如果你穿越回80年代的日本,也许会在博物馆、酒店、水族馆、体育场、时装秀听见他紧嵌在空间环境或人群中的音乐,也极有可能在东京和神户的地铁系统、大阪国际机场等候时,被他的音乐引向思绪的深境。
1967年,加拿大作曲家、哲学家R·默里·谢弗(R. Murray Schafer)写道:“耳朵永远是敞开的。”这不是在比喻,而是说耳朵不像眼睛,它不能主动关闭自己,从而拒绝不必要的刺激,我们总是容易接收到干扰我们的声音。
谢弗的理论出现在吉村弘1982年的首张专辑Music for Nine Postcards的封套上,这张专辑是为东京的原美术馆(Hara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创作的背景音乐,考虑到原美术馆明亮的内部空间,吉村弘的灵感来自从窗户瞥见的场景,那是一种有声的风景画,将云和树枝的运动转化为声音形象,极简且精致的音色编排为空间制造出柔和的影子,构成仿佛置于大而空的房间里缓慢旋转的装置,漫无目的地演绎着沉思的律动。
氛围音乐家芦川聪(Satoshi Ashikawa)在其厂牌Sound Process首次发行了这张专辑,他曾就专辑写道:“在当前周遭环境中可以听到的声音和音乐已经明显超过了人类所能吸收的限度,音频生态系统开始崩溃了。”他鼓励人们对声音采取一种“更有意识的态度”,于是向人们推荐吉村弘的这张音乐作品,在芦川聡看来,吉村弘的音乐缓和了崩溃。
这里出现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氛围音乐是否能够通过音乐本身表达创作目的?例如布莱恩·伊诺的专辑Ambient 1: Music For Airports,如果没有明确的专辑名称、音乐家解读的创作思想(试图用音乐营造出宇宙的宏大氛围,令旅客意识到自身的渺小和生死的无足轻重,来代替以往缓解情绪的欢快音乐,从而缓解焦虑),那么有谁会知道这张专辑意指何处呢?吉村弘精心描绘的音景(soundscape),也常会唤起听者类似的遐思。从孤立的角度来看吉村弘的音乐,它们所呈现的至多是一种“听感”,而在“目的”领域则显得不知其方向。也许就像嵇康在《声无哀乐论》中所云,声音本无“情绪”与“目的”,只是作者和听者有意罢了。
但吉村弘早期发行的诸多作品都是为了提高听众对周围空间的感知而设计的音景。1983年的Pier & Loft则是为在东京湾(Tokyo Bay)某间仓库里举办的时装秀而创作的配乐。音乐家在他的创作笔记中,间接地描绘了一个正在瓦解的城市的怀旧景象。
化妆品制造商资生堂(Shiseido)委托制作的1984年作品A・I・R(Air in Resort),却是一张为某款香水在听觉上赋形的专辑,试图让听者通过耳朵理解气味;而1986年的作品Soundscape 1: Surround则是为一系列设计高雅的预制住宅所作的配乐。
所有这些录音都有某些相同的音色特征:它们往往柔和、不唐突、发人深省,就像糖在舌头上慢慢融化一样。但同样发行于1986年的专辑GREEN却不一样,它郁郁葱葱,层次分明,有一种使命感,这使它在吉村弘的作品中显得独树一帜。从第一首曲子CREEK开始,就能明显地感受到这种复杂性的转变。在这首曲子中,木槌般的琶音从弹跳声中升起,像一群五颜六色的鸟儿从草丛中冲出。它给人的感觉比音乐家之前的作品更精致,更有音乐感,更强调和声带来的惊喜。
一种精致的悦动感荡漾在整张专辑中,而其内核却保持着最平静的状态: SLEEP、GREEN、FEET和STREET这几首曲子维系着Music for Nine cards中的抽象情绪,而这种情绪被FEET和STREET实质上的主题变奏所强化。即便如此,就算在它表达最稳重的情绪的时候,GREEN也始终体现着令人迷醉的音色纹理。整张专辑就像一个诱人的框架,等待听者将自己的感觉投射其中,无论它是快乐、激动,还是悲伤、忧郁,都不妨碍它在一种舒缓的平衡中,取消任何不必要的极端。
就像芦川聪所认为的,如果吉村弘的作品是对持续不断的喧嚣的纠正,缓和了某种听觉生态的崩溃,那么这些音乐也许尤其适合处于经济腾飞的后工业时代(如吉村弘大量重要作品诞生的日本80年代)的今天,这是重新接触这位日本音乐家作品的好时机。即使在最繁忙的都市里,一声虫鸣也值得被再次听到,就像吉村弘的作品一样,值得触发一个停顿,进而拓展出一个空间,在此基础上重新校准我们与周遭“场域声音”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