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the evening child
我闭上眼睛,一切又重新开始。于是我又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孩,我离开了房子。我踏上去学校的路,或者是通往花园的路。一切都很冷清。巨大的、神奇的静谧停歇在世界之上。在白天殆尽,暮色苍茫中,我走了很久很久,但一点也不累。我享受着这份极度的轻盈和我走过身边万物时的从容。我穿过城市:楼房灰色的门面给人一种迷失在天空的印象,巨大的楼梯旋转着通向虚空,就像沾染了辉煌宫殿的幻影。远处,依稀是铁青色的运河,水池和泉水静静地为它供水,运河的深处倒映着一座座巨大的拱桥。
太阳还在照耀,但已经照不见影子也没什么热度了。我小心地不走出我的街区的边界,但街区变得很大,大得可以容下世界无法想象的全部空间。什么人也没有。我丝毫认不出周围的一切。我一直向前走着,越发深入一个寂静而无休止的仙境中心。我发现的新景象越发滋长了我的困惑。我无法指出家的方向。我明白自己是到了世界真正的尽头,而在那儿,一无所有。永远我都找不到归途了。
我彻底迷路了。在梦中,我知道无边的忧愁、无底的绝望在那一时刻一定会狠狠地折磨我。我权衡着自己作为迷路是孩子的悲惨境遇,但不管怎样,我觉得有一份巨大的宁静栖抑息在我身上。我感到自由,这份忧伤的自由在我就像是一种我不想舍弃的眩晕感,多亏了它,我听任自己带着感恩之心,从容、快乐地迷失。
整个梦境都沉浸在同一种颜色里,但奇怪的是这一颜色,这种颜色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可能它和某种“黄色”相仿。而且,我根本无法准确地去说明它,更不能去描绘它。因为它更多的是一种(质地?着色?)非常难以捕捉的特点,不易觉察地表现出所有色差,绿色、灰色、蓝色、红色,并不是一种颜色接一种颜色地交替更迭一-绿色依然是绿色,蓝色依然是蓝色,等等一-而是赋予它们一种相同的、模糊的虚幻神采。或许更多的是因为一种特殊的光泽,一种固有的、特别的、闪烁的韵味,而不是一种颜色,就像这个梦的世界所固有的飘忽的磷火,把世界包裹在它那一抹深海的、沉寂的透明里。
那情景,所有的光线都像是假的。它所营造出来的不是一种真正的颜色,因为它只附在其他颜色之上一-并不真正改变颜色本身--它向我表明我所经历的一切都属于梦境。只有它告诉我,事实上,我所置身其间的这座城市并非我的城市,我并不是完全迷失,很快梦会醒来,在街角拐进去的下一条巷子会把我直接带回普通夜晚的黑暗之中,在我的房间,在我的床上,在我的家里。作为孩子,我始终记挂的就是这一回去的许诺。我无法确定它切切实实让我感到欣慰,抑或相反,它让我陷人一种更深的忧郁之中。
有时候,我孩提时候的梦就这样绵延不绝。某些夜晚,故事并不是在空白中结束。它不是悬而未决的。还有后续。在陌生的城市,沿着各式各样的楼房漫游了很久之后一-这些楼房说不出有多么庞大,门面有多么奇怪一-,做梦的孩子在一条街上停下来,突然发现随意的脚步竟然把他带回到自家的房门前。他推开大楼的铁栅栏,在黑暗中爬上一级级灰蒙蒙的楼梯,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站在屋檐下公寓的人口前面。他的小手打着门,打在木头上的声音在空房间里回荡。回声那么悠长,那么深邃,让人忍不住去想门的另一边存在着一个未知而荒凉的世界。
接着,孩子等了很久,心在胸膛跳得厉害。有几次,一个陌生女人给他开了门,在她的身影后面,他看到长长的走廊,之后是客厅,房间,最后在房间的尽头,透过窗,苍白的黄色阳光照进来,天空和天空下面,城市。但一切都变了,孩子什么也找不回来,这座房子不再是他自己的房子。另外几次,是他父母给他开的门。他们用一种残酷的、惊讶的眼神看着孩子,一点也不相信他回来的事实:站在他们面前的孩子不是他们的孩子,那个孩子失踪了那么久,以至于他们已经忘了他脸庞的轮廓、他的嗓音、他的名字,最终忘了他的存在。不管夜晚把剧本编成什么模样,一动不动站在打开的房门口的孩子明白,在他过去生活过的世界里,从今以后再没有他的任何位置,他仿佛已经成了一个细小的、可怜的幽灵,游荡在染了他被永远排挤出去的生活的虚无色彩忧郁、透明,滑向傍晚没有质感的黄色之中。
一年年过去。我忘了是多少年。在梦中我没有停止前进现在我老了,我意识到这个梦无动于衷地把我引到一个一梦无垠、巨大的遗忘之国的中心。
就这样,我到了一个我一无所知的地方。说它没有名字是一种虚假而取巧的做法。事实上,这个地方有过很多不同的名字,景观常常很相似。在我稚嫩的童年,它通常像一个学校操场或一个大花园。后来,许多夜晚沉睡在它之上:无边的自由之夜,在那里人们不再期待人生的任何东西,冷清的街道和无眠的房间,就是夜晚。后来,我离开了,换了几次地址,城市,国家。到现在,地球上已经不再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把它称作: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