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盛凭什么打动我们?
这个合辑里,初次令我沉迷的是《飘洋过海来看你》。余下的,也陆续地喜欢上,反复听过,听多少遍都不够。而其中与《飘洋过海》同等受欢迎的另一首,《不必在乎我是谁》,我很晚才勉强听进耳朵,最开始有印象是在林忆莲那里:“女人若没人爱多可悲”“恋爱中的女人才美”......这份幽怨,今天当然没有几个女人肯买账了。
抛开刺耳的两句,我却意外地听进了《不必在乎我是谁》。是情感先跟着歌声起了波澜,接着理智才被动员起来:这份已经过时的幽怨,究竟凭什么打动我?
它的开场是这样的:
我觉得有点累 我想我缺少安慰 我的生活如此乏味 生命像花一样枯萎 我整夜不能睡 可能是因为烟和咖啡 如果是因为没有人陪 我愿意敞开心扉
主题简单到难以启齿......“没有人陪”。何况是真的难以启齿——用了六句话来铺垫,最后两句才忸怩地切及主题。而且,铺垫的六句话也推进得非常谨慎。前两句是不太确定的,“我觉得”“有点”“我想”;接下来两句才直抒胸臆,“生活如此乏味”“生命像花一样枯萎”。而这四句又还只是情感,苦闷在身体上、行为上也会有所表现,失眠啦,对烟、酒、咖啡上瘾啦。已经辗转了这么多,终于犹犹豫豫地,敞开心扉,之所以苦闷,是因为没有人陪呀。心事渐渐合盘托出,一步步,一句句。从没人陪的乏味苦闷,一直走到结尾的“不管春风怎样吹,让我先好好爱一回”,化作对爱的期许。
李宗盛凭什么打动我们?我认为就在于这份情感的层次。抒情的文章容易显得单薄,不见得是因为其中的情感不够真挚、虚情假意、为赋新词强说愁,而可能是因为,每一段、每一句写的全是同一种情绪。这首《不必在乎我是谁》,主题是“没有人陪”,听上去再单薄不过了,可是它也可以写得有层次感,哪怕语言是那么白话、不经雕琢。
这个写作技巧,在他的所有作品里几乎都有呈现。例如《漂洋过海来看你》,是一首讲异地恋的歌,也是以抒情为主。在我读起来,传递的是异地恋里,战战兢兢的温情。这温情是苦涩的,因为相见时难别也难,有时“绝望”,甚至“悲伤得不能自已”;而在无尽的离合中间,因了双方的战战兢兢,又给人力量,所以即使绝望也“忍着不哭泣”,“也曾彼此安慰,也曾相拥叹息,不管将会面对什么样的结局”。而且作者还有更多更深层的情绪隐忍着没有抒发呢:为了一次来之不易的相聚,反复练习自己的呼吸;最最直白的告白,不过是“送君千里”。
这个技巧不局限于情爱。后来的《山丘》,他在年近半百的时候妻离子散、事业受挫,好不容易从中年危机里缓过来,却发现自己白了头。此时此刻,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再回首?这一回首,也是层次丰富:开头还算潇洒从容;中间逐渐袒露自己的孱弱;最后又颇无奈地,不得不积攒起一点悲壮的力量,“不自量力地还手,直至死方休”。
如何进行抒情的写作?恐怕要回到我们对情感本身的认识。太多时候,在生活中,我们只有在情感达到一定的强度的时候,才体认到它,然后很快陷入那个片刻的狂风暴雨;甚至,我们继而才判定其中蕴含的情感是值得抒发的、值得写出来的。——但当我们跳出那个无法自拔的片刻,情感的确不断地变迁着,情感也有起承转合。
注入情感的层次,不谈情节的抒情写作也可以显得有故事性。不过,话又说回来,故事情节的跌宕之所以吸引我们,不也是因为,人物的一桩桩行动、命运的一层层波浪,隐蔽地调动了我们读者的情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