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吧 再见 晚星啊 晚星》
“咔嚓”一段焦黑的枝柳被截成两段,乖顺的躺在脚边。声音的突然让我感到突兀,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土地上,竟静的出奇。
天色渐晚,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辉即将被远方的地平线吞没。低下头,看到薄薄的一层雪花,笼罩在这片位于中国极北的,沉寂的大地上,突显得更加冷峻。骤降的气温,甚至让人来不及更换身上的衣物,一阵白雾从口中涌出,缓缓飘向触不可及的高空。
远处的村庄上有几缕炊烟萦绕,那熟悉的柴火味道,在我心底丝丝燃烧。火花从柴堆中溅起,是树木最后倔强的抵抗,是不甘被迫作为神明的礼物,赠予渺小的我们光和热的希望。电灯的光线突然从一户人家的窗后,喷涌而出。我竟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我并不担心有人会看到我狼狈的模样,那束光,那股热,曾是我最嫉恨的梦魇。他将这世间最残酷的惩罚强加于我的身上,无休无止的孤独…
虽已入夜,好在月光还算统透,毫无保留的洒满了整片雪原。雪,塑造着自己的身形,不惜从万米高空跌落,又轻轻地摔在土地上。人们往往只会感慨转瞬即逝的飘落,却又总是忽视他们最初的模样。我不忍心再向前走去,不忍心再破坏这片雪原完整的寂静,每一次脚步落在雪上,赋予他们本不属于自己的烙印,都是对凋零生命的再次亵渎。
我突然想到此时,这大千世界中的条条生命好似正如这漫天飘落的雪花,儿时的我们也曾不带一丝杂质,光线可以肆意穿过水汪汪的身体,那斑斓的光晕也曾是我们每个人回忆中最宝贵的珍馐;直到时间夺去我们心中的热诚,身躯开始凝固,自由的流动受到禁锢,塑造出了固定的形状,肮脏的空气将那暖洋洋的光挤出我们的身体,灰色的颗粒、杂质充满了肺部,连呼吸都变得奢侈;一边与天空漫长地告别,一边忍受着风的莽撞,鸟的冷漠,云的挽留;曾经身边的人啊,当我想起回头看时,他们早已不知去向,我们曾相互许诺,要落入同一片湖泊,一同跳跃着,翻涌着流入同一抹汪洋;直到白色的结晶爬上我的每一次肌肤,竟将我过去的痛苦与不堪塑造出最美的形状,我恨,恨世间不如愿竟是常态,恨这一路上痛苦与不堪之多,之普通,另任何仅存的美好显得尤为短暂珍贵。渐渐地连意识也不再清晰,只记得在我永远失去自己的姓名之前的那一刻,看到了芸芸众生,漫天的雪花,与我一样的雪花,跌落在这冰冷坚硬的大地上…
火,火焰,我们都畏惧火焰,自他诞生那一刻,树冠被落雷击倒的那一刻,就应呼来一场大雨,冲刷掉他的气焰。可没有,毕竟不如愿是常态,我早已习惯。火舌嚣张地吞噬着周遭的一切,树木,土地,天空,阻断了年轮的记载,辜负了尘土的誓言,背叛了日月的嘱托。从山脚一直烧到山顶,又从山顶烧下山脚。你本应知足,踏过大地的遗体却去亲吻云的脸颊。但凡你存有一丝怜悯与善良,哪怕你与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有一丝相似,像这些飘落的雪花有一点相同,也不会就这样沉默着,用力撕裂着,夺走我的一切。
没有人不喜欢跳舞,你我都一样。儿时我曾与家中长辈围坐在高高的篝火旁,每当大人们讨论着那些我听不懂的话题时,我都会被你优美的舞姿吸引。你穿着橙红色的礼服,在一片焦黑中显得格外动人。跟随晚风的节奏变换舞姿,摇曳得如此妖娆,却也如此动人心弦,我悄悄地把你的姿态埋没在心里,并许下誓言,往后定要找到那个我一生所爱之人,教会她,邀请她共舞这支来自火丛中的舞曲。
直到那时,我都觉得自己是多么幸运,竟有一天真的能够实现。我找到了她,从仓库油灯的火光中找到了熟悉的舞步,从她轻轻的言语中听到了那熟悉的曲。我记得那个夜以及往后的每个夜,晚星就挂在那里,我们一抬头就能望见,蟋蟀躲藏在谷堆的角落,无私慷慨地为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演奏乐曲。而我,托起你娇小的手,捧住你纤细的腰,注射着你清澈的眼。我的舞步笨拙,丑陋,你一定知道每当我不小心踩到你,我的心定会如割裂般疼痛,陷入深深地自责。多想舍弃掉自己这双没用的大脚,换来一支只存在于你我之间的舞曲。那时的我们总说,这是从神明那里偷来的时光,让这普通的一天中的傍晚得以浸润爱意的芬芳。我俯下头就能看到你微微下垂的睫毛,薄薄的唇口,以及那件沾满你甘甜气息的毛衣。一曲又一曲,一舞未落,一舞又起。我们忘却了时间的存在,忘记了我们在何地,这一瞬即是永恒,堆满稻谷的仓库亦是一所只属于你我的舞厅…
你知道吗,我曾不只一次从那梦中惊醒,火海,浓烟,碎瓦,灼烧的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气味。我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动,因为在那来自地狱般的阵阵呼喊声中,我,听到了我的名字,你的声音…那一刻我感到泪水涌出,却又立刻被扑面的热量蒸发。我也想大声呼喊,但浓烟会裹挟着灰尘,冲进我身体的每个角落。我用力拖着我的双腿,跑快一点再跑快一点,将你从那火焰的侵犯中拯救出来。一根滚烫的钢筋直直地插进我的跟腱,我却一丝疼痛都感觉不到。只想抱住你,即便火舌也爬上我们的身躯,即便我看到我们的双腿开始变得焦黑,再也跳不起那支舞曲,但在大火褪去后,如果有人能够发现完整的我们,那一定会是流传于这世间最浪漫的爱,最永久的爱,最忠贞的爱…会很痛吗,一定吧;那会很漫长吗,也许吧;在那生命消逝的最后一瞬,你还会记得我吗,记得我吗…
更让我痛心的是,这一切竟不是梦…
雪原上还是只有我一个人,披着月光的明亮。我向后撤出一步,一抹微笑浮在嘴角,因为这也是我曾在心底操演过上百上万遍的动作,曾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一刻,曾为了我一生中最爱的你。但此时的我又撤去了另一只腿,双膝亲吻着雪地…我跪下祈祷,致歉,道谢…我自责是我偷走了神明的礼物,神明却将那无情的惩罚降临到你的身上;我悔恨是我自私的想要得到你的全部,可失去时竟没有一丝力量挽留;我太过于渺小,如果可以,我想做一片落在你发梢上的雪花,一同与你消散。在另一处温暖柔软的光线下,再度起舞。还记得我上次和你提起过的舞厅吗,它建好了,就在前两天,就在原来的那间仓库附近。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漠河舞厅…
我抬起头,拂去眼前的阴霾,望着这片无边的夜幕。繁星依旧,静悄悄地躺在夜晚的怀抱中。却有一颗调皮地醒过来,格外的明亮。我看到了!那一定是你!我知道!这一刻终于放声痛哭,泪水越过我已经满是沟壑的脸颊,与两鬓斑白的霜发擦肩而过,透过我布满老茧的大手,滴落在雪上,绽放出花朵,绽放出点点繁星。
总有人问我,为何不曾再娶,不曾放下?我总抬起粗糙的手指向这漫天的繁星,云宇之大,星辰之中,一颗足矣…
“再见吧!再见吧!”
我颤抖着,哭喊着,痛苦着
“晚星啊 晚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