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饿鬼,尚未涅槃 --- 廖伟棠
嘿,这位长发过肩的摇滚青年
你以为你体验过黑暗
我今天向同一双手嵌进更多的石头
嘿,这位目光灼灼的哲学青年
你以为你尝试过饥饿
我今天向同一个胃埋进更多的松露
我瞧见你拥有这些金色的雾
我嫉妒你,并未梦见我也拥有同样的雾
依旧湿淋淋,在威斯卡河畔的泥泞岸边
想念库特.柯本的时候,我写了这首诗。想念库特.柯本的时候,你唱了一百首不肯绝望的歌。
“威斯卡河畔的泥泞岸边”是一个属于1990年代的接头暗号,那是车库摇滚乐队Nirvana的主唱库特.柯本在1994年自杀之后,乐队出版的最后一张现场专辑的名字(From the Muddy Banks of the Wishkah),这个名字击中我,因为它就和我们一代的青春一样草莽、纠结、荒凉。
柯本的自杀相信是从左小祖咒到我等同龄音乐人、诗人记忆中一件大事,就像海子在1989年自杀一样,他们客观上成为了我们成人礼的一件代祭品,从此以后,我们的前路不再存在兄长式的人物,我们开始成为兄长,在泥泞河岸上为饥肠辘辘的弟妹们寻找新的食粮。
My heart is broke/But I have some glue——Nirvana曾经这样唱道。这支神奇的Glue/胶水,从柯本手上传到左小祖咒手上已经二十年,今天他制作了这张《涅槃》,告诉我们:一代一代的饿鬼们,虽然我们不能涅槃,但我们有胶水——依旧密集的吉他弹性的贝斯兑上更加坚韧的嗓子——我们来修补一下支离破碎的青春吧。
记得吗?我们一直做不可能的事并且相信当中的希望,我们发明另一套语言去理解那个被定见束缚的世界。如果说柯本一代从痛苦和快乐中享受痛苦,祖咒一代开始从痛苦和快乐中想像快乐。
因此我们一起成为少年,我们因为饿得发晕,直接绕过肚满肠肥的中年,成为老顽童,最后回归少年。“Smells Like Teen Spirit”曾被翻译为“少年心气”,真是妙译!现在看,最重要的那股气我们留住了——气冲牛斗,少年心事当拿云,而我们真的拿了,并且挥霍,并且遍体鳞伤哈哈大笑。
二十年前,我每天听一遍Nirvana和他们的师傅Sonic Youth“音速青年”。然后:
花了五秒删了你的死亡方式
花了五分钟删了所有的哀悼记录
花了五小时扔掉了
所有与车库摇滚有关的东西
花了五年才静下来
花了二十年才开始忘记你
结果你一个和弦说了一句:在吗
我的耳朵鱼跃而起
——我改一下诅咒这首《在吗》,以感谢他和柯本的提醒,我们怎么能忘记自己曾经抽搐的胃、憋尿的膀胱、急升的肾上腺素?
我们不一样 我们不一样 我们不一样
“这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傻子发出的声音,他其实更愿做个柔弱而孩子气的诉苦人。”我永远记得柯本遗书的开头,曾经让我潸然泪下。但今天,我们不一样,我们依然要做这个傻子,在《涅槃》里,不重生,继续在世上咀嚼柯本还没有咀嚼够的苦味。
--- 廖伟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