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一天不在2021年 --- 健崔
左小祖咒好像不睡觉的,他时刻都在网上。微博互动,朋友圈分享,偶尔还会敲一敲你的小窗口,也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打来电话——“健健啊,我录了张新专辑,发给你听听看。”
这是一张摇滚乐专辑,这是Grunge。
我第一次见到左小祖咒的时候还在上高中。2002年的冬天,老豪运酒吧,春节刚过完,他带着自己刚出版的专辑《左小祖咒在地安门》演出。那可是冬天,他穿着一个夸张的大裤衩,戴着一定西部牛仔帽,直到最后一首歌之前还不肯摘下墨镜,他的脸又黑又大,看样子,不敢接近。那一年,在高中上学的我,在给一本石家庄的摇滚乐杂志做记者,我要写一写这场演出,而整场我都站在舞台的侧面,看着他的侧脸。左小祖咒举起右手,挡住了我的视线,他又挥向前,伸至远方,指尖的尽头是一群不明真相的的男女,把酒言欢。
那一晚他唱了一首歌,叫《弟弟》,我听起来感到害怕。
摇滚乐在二十年前还是一匹野马,无数从地下场景冒出来的骑手,都自信满满地想去驾驭它,但是摔下来的人要比骑到终点的多。也许是因为左小祖咒戴了那顶牛仔帽,保佑着他这么多年,还依旧停留在马背之上。跌跌撞撞,起起伏伏,也许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要去向终点,取而代之的是跑向了地图的边界线。
聊到音乐,左小祖咒说他自己是“摇滚师”。在他曾经位于北京郊区的院子里,他第一次告诉我“摇滚师”这个词的时候,我没忍住笑了出来。左小说,你看拍照片的是摄影师,做衣服的是设计师,那我们搞摇滚的怎么也得是个摇滚师吧。我告诉他,你说的那种应该叫摇滚明星。他笑了,你看我像个明星吗?
摇滚乐在左小祖咒的心里住下来了,一住就是三十年。
1991年9月24日,Nirvana乐队出版了他们的第二张专辑《Nevermind》。没过多久,左小祖咒在打口磁带的海洋中遇到了这张唱片。他反复地听,反复地听。那个时候他20岁出头,混迹江湖。有人说他那会儿在上海陕西南路的老中图门口卖打口,他总是能把没人听的乐队卖出去。后来到了北京,有人又说他在北京中图的门口继续摆摊,当年和他一起卖磁带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叫汪峰。左小祖咒告诉买打口的人说,你要买就买封面上人少的,人少的乐队搞出来的东西肯定牛逼啊。后来汪峰组建了人数众多的鲍家街43号,左小祖咒也有了自己的NO乐队。
《Nevermind》他并没有卖掉,带着磁带,左小祖咒和封面上钓鱼的美元开始了冒险。
1994年4月5日,Nirvana乐队的主唱Kurt Cobain吞弹自尽。听到消息的左小祖咒,一整天没有吃东西。Kurt Cobain在歌曲《In Bloom》中这样唱道:“他习惯开枪,尽管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左小祖咒没有摸过枪,但是他却在自己未来的岁月中,写了很多首与枪有关的歌——“借我那把枪吧,或者借我五毛钱。”对于他来说,Kurt Cobain的自杀有着凝重且遥远的影响。
1996年11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为乐评人郝舫出版了《灿烂涅槃》一书,这本书当年印了一万本,由国家建材局情报所印刷厂印制。书的扉页翻过之后的,是两页纯黑的重油墨铜版纸,上面依旧留着我上学翻它时留下的手印。那是一个有些忧伤的年代。
多年之后,我在北京三里屯瑜舍酒店见到了洛杉矶来的Luke Wood先生。1991年,他在Nirvana所在的Geffen唱片公司负责乐队的宣传与巡演,他负责Nirvana与Sonic Youth乐队。那天在他的手机上,我第一次听到了韩国乐队 검정치마 (黑裙子)的歌曲,然后他有些伤感的说,现在的摇滚乐是苦乐参半(bittersweet)的摇滚乐。我不敢和他聊Nirvana,我也不敢告诉这位美国朋友,有一个住在北京郊区的摇滚师,以及他心中的美元梦。在左小祖咒2006年出版的专辑《美国》中,有这样一句歌词总在提醒着经历过1990年代的人们——“我用奔跑告诉你,我不回头”(《乌兰巴托的夜》)。
电话那边,左小祖咒轻描淡写地继续说道:“我自己又重新弹吉他了,我想给现在的孩子们听听老的东西,摇滚乐,健健啊,你要帮我听一听啊。”挂掉了电话,我面对十三首歌曲,懵了。
2021年9月24日出版的专辑《涅槃》,由纽约混音棚Masterdisk的混音师Howie Weinberg负责母带处理,在整整三十年前,他为Nirvana的《Nevermind》制作专辑母带。这是左小祖咒的情怀,而谁又知道他为何会在2021年以Grunge的方式演唱呢?也许是这个时代太过精致了,需要出来一足够坏的家伙,来打破它的“完美”。
在1990年代听到Nirvana的左小祖咒,是否看懂了《Smells Like Teen Spirit》的歌词?“一个混血种,一个白人仔,一支小蚊子,我的力比多。”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英文对于左小祖咒一点也不重要,对于郝舫一点也不纠结,对于我一点也无所谓。但是对于这个时代,也许会成为无比巨大的问题。不睡觉的左小祖咒尚未陷入互联网的深渊,他是一个高手。高手这个词在他过去的作品中显得无比重要,它甚至代替了厉害,或者牛逼这样的形容词字眼。他曾经是《不孕高手》,但是在“高手如云”的网络审查下,他把自己活生生地变成了《命运高手》。这是左小祖咒的哲学,也是摇滚师的生存之道。可是这一次,他变了,他变得无比直接。
也许人们习惯了在左小祖咒的歌词中寻找隐喻,并为它们披上各色答案的外衣,但是在《涅槃》中,他赤裸地就像条老狗。专辑中的歌曲直接且果断,他歌唱了社会、阶级、青年、个体、房子、土地、微信、男女,当然还有他自己。歌曲《时代》的第一句歌词这样唱道:“在最美的一天,有人做了最错的决定。”而这句话,命中了当下的每一个人。
其实左小骗了我,他没有把老的摇滚唱给年轻的朋友,而是把更现实的问题抛给了下一代。或许在这样一个时代,平滑地表达自己成为了最难的事情。如果你不能将自己的想法变成视频,也就无法让更多的人知道;又或者一首歌曲不能在综艺节目中唱响,它就理所应得与“平庸”的数据长久为伴。左小祖咒在2005年就脱离了低劣的唱片工业游戏,那一年春天,他录完了专辑《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独立发行。2009年,左小祖咒选择在北京的一家位于地下室的餐厅,做专辑《大事》的签售会,他看清了现实,迷惑了众人。也许就在那个瞬间,左小祖咒放走了那匹陪伴了他多年的野马,牛仔帽还在,他换了一头小毛驴。别人是骑驴找马,而他则是站在驴的旁边,嘲笑着在马背上跌落的众生。
第二次播放专辑《涅槃》,一直听到最后一首歌《找猪》的时候,让我无比惶恐,这感觉比《弟弟》的害怕,要更加焦虑。左小祖咒在呼喊——“秋天来了,我的猪还没回来;冬天来了,我的驴也要走了。”
小毛驴,你可不要走,摇滚师,需要你。
---- 健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