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红布》
说说崔健的歌曲《一块红布》。“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双眼也蒙住了天。” 第一次听这首歌是高一的一个夏夜,躺在床上,戴上耳机,用几块钱的收音机听广播,邂逅它。那感受到现在都记得:一种温柔的震惊感升腾而起。随着口琴声(或风琴)响起,我感觉有股舒服的“惊奇”通遍肢体。 “怎么会有这么特别、这么好听的歌曲?”那时我十六岁。 电台主持人说:“就让习惯了流行乐的小朋友感受一下真正的摇滚乐吧。”
我的同桌曾不厌其烦地给我普及摇滚乐,他提示我注意,像崔健这样的唱法,与蔡国庆的晚会唱腔完全不一样,后者字正腔圆,总之,非常标准化。“另外”,他说,“崔健的歌词也让很多当代诗人感到失职。” “你知道么,当崔健在柏林演唱会唱《一块红布》时,真的把一块红布蒙在了眼上。当他把红布蒙眼时,他做到了歌手通常不会做的事情;当他开始开口唱歌时,他做到了诗人做不到的事情。”同桌在课间津津乐道。——我那时候对崔健和《一块红布》仍一无所知,之后也没有去进一步了解,直到那个夏夜无意间通过电台撞到《一块红布》。
怎么去听《一块红布》?听者首先需要召唤的,是对“逝去”“久远”的普遍感受。你要知道,这首歌是三十年前的歌曲,并非让你去了解那时的时代思潮、背景,更无需去阅读崔健的传记资料,而是需要你仅仅意识到——一种基于“逝去”这个实体的褪色情感。你要酝酿的是对自己个人生活的久远过去的普遍情绪,夹杂着朦胧的伤感,以及对青涩“少年性"的无奈惦念——它们需要被郑重地召回到听歌的此时此刻。 崔健的唱腔的确呈现出一种沙哑粗粝的质地——颗粒感的嗓音,仿佛干涸的土地。在唱到深处时,声音又如一团鲁莽的气流不择地而出,不按标准化的套路席卷而来。 ——从技术层面的悦耳性来说,这有点令人尴尬、无所适从,比如唱到“荒野”和“陪伴着你”那句,一种质朴的男性哭腔出现了,几近一往无前、无拘束的声音爆发了。 这正是这首歌的震撼人心之处,也是崔健的特别之处。借用鲁迅评价白莾作品语:
一切所谓的圆熟简练,静穆幽远之作,都无须来比方,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
还要说一说崔健的小号,我一直觉得,崔健对小号的运用丰富了世界摇滚史的配乐方式。 小号在中国人的惯常认识中,是作为集结号等军号出现的,比如总与“同志们,冲啊!”这样的呼喊搭配,它在大众心中唤起的就是这种刻板搭配。 ——它是一种意识形态乐器,但是,崔健化呆板为神奇,把它编入摇滚乐当中,那种嘹亮光泽,孤绝的声音仿佛在诉说什么。 小号与萨克斯的华丽不一样,更低调更质朴。 崔健成长在军队文工团中,这种环境对他的音乐表达想必有较大影响。
有这样的歌词(只出现一次,在最后):
我不能走也不能哭, 因为我的身体已经干枯, 我要永远这样陪伴着你, 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几年前的一个暑假,我在无所事事的夏日晚上、在空荡荡的校园和海风中,对身边的人说到:“每次听到这句的时候,都内心哽咽,这真是最感人的词句和旋律啊。”如此锥心、如此苦涩的情感,它出离了一切功利、理性的感情算计,它驱散一切胡扯、一切模棱两可、一切犹疑,它只管爱,只去爱。它只爱,它只“这样永远陪伴”,因为它“最知道你的痛苦”。这样的句子不耍小聪明,不凹造型,是修辞的最高境界,它直抵那最诚挚、稚拙的所在。 随着年龄渐长,这些词句和旋律不断打捞起我内里深处的遗憾、悔悟、勇气、犹疑,打捞起那些一去不返的难以言说的东西。我每次听《一块红布》时,都在等待这一句的最终来临,仿佛在等待终场落幕、尘埃落定。 唱完这句,崔健便以“嘟嘟嘟”代替即将到来的情感方面的语无伦次,崔健用最后的一串“嘟嘟嘟嘟”把“忘我”推向极致——你可以想象他双眼蒙着红布,独自在黑暗的舞台上“嘟嘟”的情形。
记的都是往事,很多话或许并没有被真实地说过,很多细节或许是被追加和修饰的,很多情境也被后来的我复杂化、综合化和虚构化。说到底,沉入过去的暗礁的“真实”到底又是什么样子呢?我想,谁也说不清吧。但那些情感是真实的,那些情绪是真实的,那些话语背后的衷肠是真实的,那些迂回的曲折是真实的,那些被打捞起的剩余物是真实的。 就是上述被记录的“往事”不断在我脑海中上演,并持续地作用于我此时此刻的审美与情感,它们在每一刻都绵延至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