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造飞机的工厂》I 一声不响,那是水她叫喊的声音

1997年秋,张楚发了第三张唱片《造飞机的工厂》,其核心制作班底基本沿袭了《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让《飞机》的编曲录音和后期缩混都保持了相当的水准。然而唱片推出后并未引起多大反响,很快连同张楚本人一起销声匿迹。多年以后,又一轮资本裹挟着摇滚乐踏上时代浪头,挂着“魔岩三杰”吊牌的张楚和《孤独》被摆上神坛,用来为已逝旧时代的伟大背书。或因歌词晦涩,或因缺少“金曲”加持,纵使《飞机》与《孤独》有着类似的内核,在一个万物速朽、摇滚要好蹦的盛世,只作为符号的一个注脚,一声不响。
关于主题,《飞机》和《孤独》都是在记录张楚对所处时代零碎的观察和思考,但两者的呈现方式却不尽相同。
首先,《飞机》在情绪表达上比《孤独》更直接、更猛烈,不少歌词甚至使用了控诉语气。比如《棉花》里对奴性的愤恨:”他就是被这些给害了,别扯蛋你这卑微的习惯“;以及《吃苹果》里对患有选择性失忆症的人们声嘶力竭的呐喊:”怎么可以这么完整的忘记,大家还以为会发生的奇迹“。而类似《孤独》里”在没有方向的风中开始跳舞吧,或者系紧鞋带听远处歌唱“(《冷暖自知》)、“最后我决定穿上我最干净的衣服回到街上,和大伙儿去乘凉。”(《和大伙去乘凉》)、“最后她的纯洁战胜了好奇,她决定只上街买点儿便宜的东西”(《赵小姐》)这样犹豫、拧巴,以及呈现转变的表达则较少出现。
其次,《飞机》的基调要比《孤独》沮丧。无论是《老张》在岁月轮转里的认命:“从冬天到四季仿佛又得到时间的保护,他不在困难的祈祷,他学会了关心的越来越少”;还是《轻取》里面对历史伤痕的呢喃自语:“嘿,我心的光芒找到太阳,让那太阳受到重伤,在歌声燃烧的夜碰见自己,陶醉你快乐存在伤心痛快”;亦或者《混》里面对爱的怯懦:“和一个女孩过五年时间的生活能有多好。依偎,依偎”。以上种种难免让人瞎琢磨活在世纪末的张楚是不是也和老崔一样,感到一种无能的力量。
虽然失望情绪挥之不去,张楚惯有自省和生猛依旧可见。《卑鄙小人》描述了年轻的人们终将直面的困局,“诱惑指引我发现,成熟的那张脸“。当我们洞悉了世间险恶的那刻,内心已不再清白。《跳》是解读空间最大的一首,你可以认为它揭开了魔岩镀金年代的阴谋。“身体突然离开“,而后”跳回地面“,只有在跳入水中的那刻,听到了”水的叫声“。摇滚乐本就是充满烟火气的声响,资本为它抹上艺术的光环,贩卖给需要深刻的人民。当一切已无利可图时,资本迅速抽身,艺术家们发出了”刚才掉进了天空“的感慨。《造飞机的工厂》既是纪实又是预言,资本一直在重复同样的把戏,弃子们从崩塌的震惊中回过了味儿,”突然哭的像个哑巴“。最后一首《动物园》是点睛之笔,丧了一圈最后还是对着高位者发出了恶毒诅咒:”让松开乳头从怀抱里掉下来“。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可他就是不服啊。
关于配乐,《飞机》的编曲比《孤独》要简单得多。不知道是制作经费有限,还是有意为之。如果是后者,无疑是了不起的。因为《飞机》的歌词解读空间真的蛮大,特别是最后三首。如果编曲过于繁复,反而会让曲目有种被“塞满”的感觉,容易折损掉歌词的想象力。比较可惜的是《飞机》没能平衡好商业性和实验性——作为偏主流的摇滚乐,它的歌词晦涩难懂,缺少类似《姐姐》、《蚂蚁蚂蚁》这样有传唱度的主打曲目。作为另类音乐(指对标同期的Alternative),它与同期苍蝇、NO乐队的作品相比,在音乐性上又显得不够特立独行,缺乏一种颠覆性。
总而言之,我个人喜欢《飞机》要多于《孤独》。倒不是因为它的形式上的抽象能带给人一种“看透时代本质”而自觉高人一等的“美好错觉”。恰恰相反,普罗大众看待时代向来都抽象。活在当下,得过且过,多数时间不过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这其实是好事一小件。把时代瞧的太透彻可不是啥好事,写出了《垃圾场》的何勇真是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后他在《飞机》发表的同一年被送进了疯人院。于是众生皆丧,嘴上躺平,心有不甘。抽根华子,听听《飞机》,心里响一声:世界烂透了,这么着吧,C*N*M。
这种坦诚,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