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未来的主人翁,2021,如今的我们
1982 年,一名由医生转行做音乐的台湾年轻人发行了一张叫做《之乎者也》的专辑,专辑封面上的年轻人身着一件黑色外套,披着一头黑色卷发,戴着一件黑色墨镜,半张脸隐没于黑暗中,给人一种神秘深邃的感觉。没错,这个人就是彼时 30 岁不到的罗大佑。《之乎者也》这张专辑让彼时封闭的台湾社会中的人民见识到了摇滚乐的力量,也让他们意识到,原来歌曲是可以承载丰富深刻的思想与内涵的,于是这个在歌曲中以犀利的笔触和愤怒的嗓音对社会进行批判的罗大佑声名大噪。然而这样突然的出名也让罗大佑在制作第二张专辑时陷入了全然的困苦中。他说:“如果第一张不幸成功,人家会要求第二张也成功,而且要变...又要有成长,又要有磨练,又要有新的东西,新的看法,新的音乐方向,然后在音乐上必须诚实,因为新的方向必须是来自你自己人生观、音乐观的彻底改变。”当然,尽管创作者的历程是艰辛的,我们如今也已经知道了结果——罗大佑的第二张专辑《未来的主人翁》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其承载的思想或许比《之乎者也》还要广泛而深刻。在《台湾流行音乐百张经典专辑》中,它被评为1975-1993年时间段的第九名,可见其地位之重。这张专辑的封面仍然是罗大佑黑衣、黑墨镜、黑色卷发的形象。我一直觉得他这么喜欢这样的形象,是不是也和Bob Dylan有关呢?不信大家可以去看看Bob Dylan在1966年演出时的形象,或者去看看大导演马丁斯科塞斯《No Direction Home》(没有方向的家)这部Dylan传记电影的封面,你会发现,《未来的主人翁》中的罗大佑,不止形象,连姿势都和封面上的Dylan一模一样。不知道罗大佑拍摄这张封面时,是否也想到了地球另一边的Bob Dylan呢?
开场曲《诞生》前奏开始的吉他扫弦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魄,这样的扫弦贯穿了这首不到两分钟的歌曲。主歌是四句连问:“XX的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理?”副歌唱到“有多少的孩子在今天诞生?你要他们学习XX?”在台湾的动荡的时代,罗大佑问听众“告诉我什么是真理?”他真的需要一个回答吗?我看未必。尽管我们很容易发现,有思想抱负的音乐人势必会在音乐中表达自己的思想,如罗大佑、李宗盛、崔健,包括现在国内的万青等等均是如此。但罗大佑想要的,恐怕更多的是想让听众自我思考——不管你多么聪明、是否多情,但是你自己是否懂得什么是真理?李宗盛在天命之年唱“我不过是想弄清原委”,Leonard Cohen在晚年唱到“I'd die for the truth”(我愿为真理而死),这些都是比较私人化的、对于真理的渴求的表露。而1983年、29岁、年轻的罗大佑,则用更粗粝更摇滚的嗓音问着当年迷茫的年轻人:“告诉我?告诉我什么是真理?”这种提问着实有一种想要叫醒年轻人的意味,它是《之乎者也》的延续,只不过这次不是reggae,而是赤裸裸的质询,是木吉他的愤怒——颇有些Bob Dylan出道年30年演唱会上《It's Alright, Ma》的感觉。谁说木吉他不能摇滚呢?
《亚细亚的孤儿》可能是罗大佑最重要的歌曲之一,尽管歌名并非罗大佑首创,但在歌曲发行的年代被重拾的“亚细亚的孤儿”的比喻,准确贴切地表明了彼时台湾在国际社会中被孤立的现状。这首歌的歌词就像诗歌一样琅琅上口,童声合唱则人联想到 Pink Floyd 的《Another Brick On The Wall, Part II》,军鼓抹上了一层极为强烈的厚重感。《亚细亚的孤儿》在对岸绝对算得上是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让当时的台湾百姓深深共鸣。
《现象七十二变》批判现实,很容易让人想起 Bob Dylan 的《The Times They are a changing》。在这首歌里罗大佑唱道时空的巨变——“有多少沧海一夜变成桑田”,讲人的状态——“你是个道道地地的聪明人”、“你是个匆匆忙忙的现代人”;批判社会——“就像我看到文明车辆横冲直撞,我不懂大家心中作何感想”、“每一年现代都在传统边缘”;展现社会发展与人际关系的负相关——“眼看着高楼盖得越来越高,我们的人情味却越来越薄”。你可以在当今不少华语歌曲中找到类似的表达。但你可以想象吗?在1983年那样的时代,罗大佑就已经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了。封面上的罗大佑,像极了《No Direction Home》封面上的Bob Dylan,一袭黑衣,他在那样一个思想封闭的年代和空间里,着实掀起了一场火热的黑色旋风。
如果说《现象七十二变》是写给现在(也就是当时的1983年),那么《未来的主人翁》就是写给将来的一封信。同样在罗大佑《当年离家的年轻人》系列演出中,这首歌的开场很长,几乎长达三分钟之久。舞台上首先出现以红蓝为主色调的光线条,随后不断变幻闪烁,使得舞台有一种赛博朋克感,接着机器般的童声念到“我们不要一个被科学游戏污染的天空我们不要一个被现实生活超越的时空……”随后光束打到坐在钢琴旁的罗大佑身上,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竖条纹服装,如同囚服一样,开始唱到“你走过林立的高楼大厦,穿过那些拥挤的人……”听着听着,你或许会不禁思考,我们现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城市不再具有特色,工业生产的垃圾让大自然饱受创伤,资本控制着舆论进而让所有人接受一样的东西:一样的歌曲、一样的电影、一样的娱乐、一样的学习方式;或是因反对这种一样而矫枉过正走向偏执的一方。科技的发展并没有让人们活得更轻松,反而996成为常态,过劳死频发,却没有人能够扭转这种局面;反对不公的人却高举审判的旗帜,世界的霸主不断兜售诱人的自由主义安眠药。唱到最后,罗大佑还不忘提醒人们牢记这则寓言:“当未来的世界充满了一些陌生的旋律,你或许会想起现在这首古老的歌曲。”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这首发行近40年之久的歌确实已经算是“古老的歌曲”了。古老的预言在风中飘来飘去如此之久,到现在仍然没有被遗忘,反而不断被人回忆起,其中的预言更一则则地被印证,我想,这就是罗大佑的伟大之处吧。
《爱的箴言》是一首简单隽永的罗大佑式情歌,这首歌的和弦走向和《是否》是一样的,因此两首歌可以很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唱,不信你试试。事实上,在2001年的北京演唱会上,罗大佑就和齐豫一起作出了两首歌曲融合的示范。我总觉得一首好的歌曲,不是必须有复杂的编曲、晦涩的歌词的,相反,用简单的词语,简单的旋律作出好的表达,更能体现音乐人的功力。这首《爱的箴言》就是把爱情写得简单,人人都听得懂的好的典范,他用一连串排比作出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对爱的理解与诠释,这种用法我们在《是否》、在《光阴的故事》里都能够找到。
《青春舞曲》是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民歌,汉语版由民歌手王洛宾改编完成。这首歌在《未来的主人翁》中被罗大佑以 funk 的形式进行了改编。在一段萨克斯和吉他的精彩引子后,罗大佑进行了他的摇滚演绎。你能很明显地从他的歌声中听到类似于《鹿港小镇》中那样反抗的有力量的音色。在第一遍演唱及接着的电吉他 solo 后,他唱了自己加的一段歌词:“这首歌我们祖先唱了千万次/ 现在轮到他们的子孙来唱/ 日月轮回依旧/ 花开花谢依然/多少青春继续不回/ 地下埋藏的/ 为自由付出的代价/ 是否我们已经忘记/ 黄花岗的灵魂/ 他们地下有知/ 能否原谅我们”。你看,这里罗大佑又提到了《现象》中的黄花岗烈士。他们是辛亥革命中牺牲的烈士。很显然罗大佑想用这首歌来表达对这些革命牺牲者的敬意,歌颂他们为人民自由奋斗的精神与行为。不过有趣的是,王洛宾先生似乎对罗大佑这样的改编不满,毕竟这首歌原是一首纯粹的民歌,经罗大佑这么一改好像一首单纯的歌曲变得更加复杂世故了?但我想更重要的是改编对原曲的意境进行了打破。
这张专辑中的《牧童》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歌曲。它的编曲很简单,首先是一段极其美妙的钢琴前奏。牛背上孤独的牧童,在苍茫的草原上,清风在身边吹拂,送来泥土的芳香,云朵在碧空飘摇,勾勒着远方的梦。泉水在远处的山谷里、青鸟在树林呼唤。多么美的自然之景啊。可是牧童却孤身一人,笛声也吹得冷漠,诗句更无人诉说。田园最后荒芜,斜阳还是孤独,时光漫漫向归途,牧童又将向哪里呢?罗大佑非常漂亮得诠释了怎么样将一篇诗歌谱写成歌曲,而且意境还那么贴切。就我个人而言,我偏爱这样的作品胜过添加了有政治意味的歌词的改编版《青春舞曲》。
在我印象中《小妹》似乎是罗大佑写的情歌中非常冷门的一首,然而它写得不见得比《恋曲 1980》或者《你的样子》差。这首歌虽然写的很简单,也起得一个很朴素的《小妹》的名字,但罗大佑以他似乎可以称得上是沧桑的嗓音唱出了一种久别重逢的时过境迁之感,增加了它的厚重度,歌词更是如此——“小妹,小妹,我们有温暖的过去,我们有迷惑的现在与未知的将来;小妹,小妹,该去的会去,该来的会来,命运不能更改。”这其中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是“温暖的过去”、“迷惑的现在”和“未知的将来”三个短语,它们似乎可以成为了解罗大佑歌曲的线索,贯穿在他所有的歌曲里,不只是情歌。比如寄语过去的《童年》、《光阴的故事》、《恋曲1990》,剖析现在的《现象》、《爱人同志》、《游戏规则》 ,守望将来的《伴侣》、《请珍重》……我常觉得,一个好的音乐人,是会敏感地注意到很多东西,也对许多事物有许多发自内心的思考的,罗大佑毫无疑问就是这样的音乐人。
《盲聋》这首歌的歌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之乎者也》的最后几句歌词:“眼睛睁一只,嘴巴呼一呼,耳朵遮一遮,皆大欢喜也。”事实上除了《之乎者也》是雷鬼的曲风,不同于这首歌标准的 4/4 拍,这两首歌也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它们都有罗大佑一部分歌曲中“充满怀疑、提出质疑、让人警醒”的特征和气质;同时,它们也都不像《鹿港小镇》那么摇滚。反而更像民谣一样娓娓道来,或更确切地说,像一个经验丰富的长辈在向你解读这个世界:“铜板的正面说这世界是清晨,铜板的反面说这世界是黄昏。听,我的歌声。”
这张专辑中我最喜欢的歌曲是最后一首歌《稻草人》。罗大佑将人比作稻草人,对人的孤独困苦、梦想的难以企及、面对人生命运时的无奈进行了如诗般的刻画。青山、艳阳、彩虹这些意象让人想到《牧童》。“何处是我的归宿,是否在天际的那一端,奇怪着稻草的身躯如何飞翔”真是写得漂亮极了。前奏钢琴宽广而忧伤的引子,弦乐凝重的渐入,罗大佑饱含深情的歌唱;三分半后漂亮的间奏,电吉他和小提琴的激烈对话;再到最后伴奏渐渐淡去后的结尾。这首歌的编曲就是这样渐进式的,极尽了氛围的渲染。如果把这首歌的歌词比作一幅画,那么它的歌词就是这幅画的线条,工整却不乏想象力,编曲就是这幅画的色彩,肆意狂放却又凝重克制。如果要我给这幅画定一个流派,恐怕是类似于莫奈风格的印象派作品吧。
罗大佑先生最近获得了第32届金曲奖的“特别贡献奖”,而获奖引言刚好是由我钦佩的马世芳先生做的,其中他总结罗大佑贡献时说道:“他不但改变了中文歌词的语言凤貌,更不公平的是,他还拥有无与伦比的作曲、编曲、制作的才华。他让我们知道:一个歌手,不但可以拥有诗人的灵魂,也能拥有思想家的精神和革命家的气质。一张唱片,也可以成为震撼时代的启蒙事件。”我想,在华语音乐的未来史中,恐怕再难以出现第二个罗大佑了吧。
(本稿由个人音乐电台《歌之塔》第二期手稿改编而成,电台发布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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