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士兵》:他曾经听到过历史和笑
永远年轻的时代,持续欺骗着年轻的个体,再持续背叛了不再年轻的士兵。
我第一次听到《年轻的士兵》,是在丢莱卡线下的专场。事实上,那也是我第一次听到丢莱卡。整个夜晚,我都处于突如其来且无法抵挡的震撼与眩晕之中。
那是北京的五月末,北方的夏天来得迟也来得快,上班的地铁口旁的行道树,一周前才开始冒出嫩绿的小芽,这周五下班时便已经疯长为满树的魔幻绿意。因为朋友的邀约,我第一次听说了丢莱卡这个乐队。而也是到达现场我才发现,这场演出根本没有门票。作为一场回馈粉丝的演出,只要手速够快抢到名额,便可以凭借登记的信息免费入场。演出的地点,雍和宫的糖果livehouse,是北京最大的livehouse,而那个夜晚拥挤的人潮,几乎把这个平日里十足宽敞的场地都填充得无比饱满。那也是我在北京的三个月里看过的六场演出中,观众们最为疯狂的一场。尖叫、撞人、跳水、开火车,大家都陷入了一种末日狂欢的红色气氛。演出过半,一大群红色的气球从天而降,在无数举起的手林中,它们弹跳、跃升、沉浮,如同在场每一个人快要挣脱躯壳的心脏。
尽管是一场免费的演出,但在对待舞台的用心上,那一晚却超越了我所去过的所有现场。那是 5 月 21 日,520 过后的第一天。我不知道是否因为如此,整个舞台上都铺满了红色的玫瑰。没有被花店处理过的,没有被简化为娇柔花瓣的,完完全全赤裸的、带刺的、完整的玫瑰。在那里,我第一次感觉到原生玫瑰属于荆棘丛林的力量感与叛逆感。
乐队成员们都身着英国军队里才见的隆重正式的深色军服,肩膀处扬起黄色丝絮的肩章,让人想起安徒生里那位倔强的小锡兵,又或是民国时骄傲而悲伤的战败军官,充斥着一种穷途末路的、过时的英雄气质。舞台中央扬起了一面炽热的红旗,在夜里,当以黄和红为主的舞台追光打到他们身上,一层来自旧日或者说末日的滤镜则被再一次加重。
丢莱卡所擅长的音乐风格,往往或狂躁,或喧杂,或节奏感极强。在许多歌曲中,激烈的鼓点和节奏、混杂的编曲,都是超越旋律而先行的存在。因而在歌曲和演出传达的情绪,也往往是带着强烈的抗争和反叛感,如《苏丽珂》里漫不经心的蔑笑与沉沦,又如《燃烧的平原》里的字字带血歇斯底里重复着「我想要的」的集体控告。在这样底色的专场里,能听到一首曲调温柔的歌,是极为难得,且更让人感到珍惜和触动的。这首歌很短,歌词也不过八十个字,因而抄录如下:
年轻的士兵 你要去哪里
膝盖上还有金子和淤青
你年轻的血 要洒在哪里
就要去染红国王的领巾
年轻的蜻蜓 你越飞越低
随后是暴雨和复仇的幽灵
年轻的士兵
你身上的时间
快得令人惋惜
歌曲的前奏由稳定且轻柔的击弦声开始,仿佛交心的谈话开始之前,信赖的朋友在你肩膀上充满鼓励的几次轻拍。不同于丢莱卡大部分歌曲中强烈到甚至与人声并行的节奏声,这里的鼓点始终作为一个稳定可靠的背景,为歌曲的前进提供一种可以持续信任的参照系。
随后,口琴声与人声的「啊」同时进入,甚至你可以感受到他们之间此起彼伏、此强彼弱的紧密配合。通过这样一种并置,本就带有强烈的旧日情怀和感伤气质的口琴,与人声的情绪完美融合为一体,轮流发言。另外,这里的口琴并非是完全悠扬的,我们可以听到几声尖锐的高音,这种有意的不圆滑,瓦解了口琴本可以成就的另一种田园牧歌般的美好基调,转向并进一步加强了「揪心」的效果。
而在歌曲的中间里,哪怕我们不再听到口琴的声音,却依然能从持续的「啊」声里自觉脑补和重现开头部分它与口琴共同渲染出的感伤氛围。我们感受得到这一个字里传递的情绪,「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而直到歌曲的最后,口琴声才再次响起,并通过刻意的走调,以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方式凝聚了听者的注意力。仿佛一种撕裂的发生,不和谐的发声起到了警示和破坏不应有的表面和谐的效果。同时,这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声音对于现实的真诚模拟——与歌词里所言的年轻士兵潦倒的命运事实更相符的口琴,或许确实应该是这样尖锐到失真的呐喊声。声音的失真,接近的反而是更真实的现实。而歌曲结束时的几声钢琴,则最后以一种肯定决绝的姿态,干脆地终止了这一场倾诉。
口琴也好,人声也罢,我想这首歌之所以选择了这样两种具有极其强烈的情绪渲染力量,但其实较为简单的伴奏方式(比起丢莱卡许多非常「躁」的歌曲),正是为了契合它所讲述的那个意象寥寥、体量极小的故事。这首歌的歌词给我们留下了很多空白,「年轻的士兵」作为一个不断重复且加强的形象,先于整首歌而存在。我们可以捕捉到的是,这不是一首铺展开讲故事的歌,而更多是一次跳脱且个人化的自述和追忆。我们听到和看到的,更像是一位不再年轻的「年轻士兵」,在喃喃自语般的自问自答。主唱的声音是冷静客观的,更富有感情的「啊」的和声却揭开了这种沉静叙述背后实则不知归途,没有方向的沉郁底色,一种不绝如缕的悲伤基调。
与官方叙事里往往代表着热血与英勇的士兵形象不同,这里的年轻士兵,更像是在集体无意识下无力的服从与放逐。『膝盖上还有金子和淤青』,我愿意把这里的金子理解为那句古老谚语所概括的个体尊严,然而当这样的尊严是与淤青共存,或许已经回答了我们下一节中『年轻的血该洒向何处』的疑问。军队,或者更进一步,其所代表的集体,从不需要个体的荣耀,他们想要锻造的是一把把听话匕首组成的宏大武器,无情、高效,为时代的需求卖命。而当他们年老,气馁,退缩,无论是他们曾经伤害的敌人,还是曾经效劳的雇主,都不会为他们留下退路。一如歌词最后所感慨的,「你身上的时间,快得令人惋惜」。永远年轻的时代,持续欺骗着年轻的个体,再持续背叛了不再年轻的士兵。
在这首歌中,与「年轻的士兵」形成并列的另一个意象,是第三小节开头的「年轻的蜻蜓」。通过「蜻蜓」这一个意象的锁定,我们对于前两小节中不断强调但信息模糊的士兵,突然找到了一个可供继续遐想的焦点。蜻蜓,我们眼前浮现出一种形似飞机一般的狭长的昆虫(事实上,直升飞机也确实是借鉴蜻蜓飞行时翅膀震动的特点,从仿生学的角度改进出最终的外形的)同样是人们常见的飞虫,与翅膀华丽舒展的蝴蝶相比,简洁的蜻蜓给人的感觉则是迅捷多于美丽,实用多于浪漫。而当下一句把蜻蜓出现的场景进一步确定为暴雨前,我们眼前都会自然想起雨前的阴云密布,以及如同战机般密密麻麻盘旋在地表低飞的蜻蜓,这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压抑感。
可以进行对照的,是在这张专辑中另一首热度更高的歌曲《春天音乐》。在它的副歌部分不断重复着的一句是「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这一句突兀于全篇现代文的文言,出自《诗经·鸡鸣》,原意大意是讲一名被妻子催促早起的男子,有意把鸡鸣辩解为虫声,而『薨薨』的原义也就不过是众虫齐飞的象声词。但是,在汉语发展了数千年后,当我们看到『虫飞薨薨』而非『虫飞哄哄』或『虫飞轰轰』时,『薨』字所包含的更常用的另一层关于死亡的含义,在视觉上直接造成了更强烈的冲击,促使我们不得不考虑更多声音之外的效果。虫子的一生渺小而短暂,我们视为刺耳不悦的振翅声,或许是其以消耗生命来完成的一项最持久的壮举了(澄澄概言:「轰鸣的死亡,一种声音和语义的共振」)我相信丢莱卡的主唱涂俊南一定对于飞虫,尤其是蜻蜓有一种特别的理解与共情——在最近发布的《春天音乐》MV中,可以清晰看到对他胸前那一只红蜻蜓纹身的特写。在某种程度上,蜻蜓甚至可以理解为是他的一种精神认同和内化:渺小又炽烈,压抑而持续挣扎。
如果在网易云点开这首歌,会发现它是丢莱卡新专辑的第一首歌。这张专辑的封面,是在一个老旧的房间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佝偻着腰,捏着一个同样年迈且已经生锈的氢气瓶瓶口,在给白色的气球打气。打好的气球吊在矿泉水瓶上,笔直而苍白地矗立在画面中,在它们后面,还能隐约辨认出黄色旧墙上画着的星星。这张照片背后的灵感,来源于一则武汉当地的新闻:一对土法制氢气球的六旬夫妇遭遇爆炸,丈夫最后不幸身亡。某种程度上,他大概也是一位被暴雨冲走的,被遗忘的,不再年轻的士兵。
后来,我又逐渐了解到,丢莱卡乐队的雏形来自于北师大的校园乐队,主唱涂俊南是中文系的学生。在欧拉对他的采访中,他自述,「到现在为止,不管我的写歌或者行事方式,我都觉得我是一个写东西的人。」因为这些零散得知的背景,我没来由地更加坚信,他一定读过痖弦的诗,至少会喜欢这一首《上校》,那是我第一次听《年轻的士兵》时脑海里便蹦出来的语句:
《上校》
那纯粹是另一种玫瑰
自火焰中诞生
在荞麦田里他们遇见最大的会战
而他的一条腿诀别于一九四三年
他曾经听到过历史和笑
甚么是不朽呢
咳嗽药刮脸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
而在妻的缝纫机的零星战斗下
他觉得唯一能俘虏他的
便是太阳
或许我们的一生都诞生于光荣的火焰,破灭于孤独的氢气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