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曹方有意挑選了在4月30日發佈她的新專輯《春天那麼短》,這個日期很應景,正值季節輪替的時分,本年度的春天也到了尾聲。
不過,我在網上訂購的專輯經歷了十分冗長的物流,待到簽收之時,早就過了立夏。本想第一時間拆封試聽,我卻怎麼也想不起家裡唯一的索尼CD唱機(那可是一部曾在世紀之交風靡一時的“discman”)被擱置在哪個角落裡。當我終於把塵封已久的機器從一堆雜物中翻出來,日子甚至已經逾越了大暑。
事實上,珠三角的春天比起傳統歲時節令所劃分的時間更短,無非是幾場淅淅瀝瀝的雨,前後不過一個多月。相較之下,這裡卻有長達七個月的夏天,令人窒息的溽暑似乎漫無邊際,換季遙遙無期。專輯封面上春光明媚的照片與左上角“春天那麼短”幾個字,更讓人緬懷業已過去2021年春天,儘管它似乎也並未為這個世界帶來走出疫情、天災、政治衝突與地緣戰爭的陰霾,但它到來的時候,我是真的一度以為今年比去年會變得好一些,只是那種希望與盎然的春意一樣轉瞬即逝、一樣的短暫。
打開CD唱機,裡面赫然是一張《3170》的光碟——那是曹方的上一張專輯,與之相關的記憶也猶如毫無預兆地暴發的山洪,一下子湧現在腦海之中。
對我來說,這幾乎是曹方最沒有存在感的一個作品,只記得曹方在解釋“3170”的象征意義時說過,3170公里是她的家鄉西雙版納與北京住所的距離(好像還有另外幾重含義,但都有點牽強)、不明所以地包裝成飯盒形狀的限量特別版以及當中有一首《麵包》裡尬味十足的歌詞“你是不可或缺的,維他命A、維他命C、維他命E和維他命B12”。
可是,與《3170》有關的回憶卻又特別深刻,因為快遞員把這張唱片送到我手裡的那天,我與邦妮小姐剛從民政局領結婚證回家,我發了一條微博記述這個美妙的巧合,抱著開玩笑的心態at了曹方,沒過多久,她竟然在這條微博下送上了祝福。
新婚燕爾是一段再美妙不過的時光,那會兒我們熱衷於邀請朋友到家裡,在網上搜羅菜譜,鑽進廚房裡搗騰半天,製作各種料理。餐桌之上人人大快朵頤,頗帶著些“我有賓客,鼓瑟吹笙”的豪情。酒酣耳熱之際,我甚至會打開CD唱機,連上音箱,把這張《3170》從頭到尾地播放一遍,曹方那抽象又疏離的聲線與平和空靈的民謠旋律恰巧將氣氛烘托至妙到毫巔的境界,就像往玻璃杯中斟滿剛從雪櫃裡拿出來的冰啤酒,啤酒表面上那層微微鼓起的泡沫剛好越過了杯沿,緩緩地流落到桌面上。
幡然醒悟,時間真如白駒過隙,原來《3170》已經是三年前的專輯,我記不起有多久沒有像2018年那個言笑晏晏的夏天那樣親自下廚宴請親朋好友了,而從2018年到現在,我竟再也沒有打開過CD唱機。
不過轉念一想,這也無甚稀奇的。從一炮而紅的《遇見我》開始,我收藏了曹方的每一張專輯,CD這種存放音樂的介質卻在不知不覺之間退出了世界主流,能夠播放CD的機器也變得越來越難找——這部藍色的CD唱機便是我為了聽《3170》而特地去二手交易網站上淘回來的。沒有宴會,沒有賓客,沒有美酒佳餚,也就沒有曹方的歌,也就沒有機會再打開這部SONY的Discman了。
從我所珍藏曹方的每一張專輯,再去聯想到它對應的播放工具,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往往會挖掘出與某個特定時間、特定地點有關的一切。再往前一張是2015年的《流浪癖》,我尚且能帶到我的車上、用車載音響的CD唱機播放,那段時間搭過我順風車的同事和朋友,大都陪我聽了一路不斷單曲循環的《雨虹》和《無名歌》——那是《流浪癖》裡面最深得我心的兩首歌。後來我從香港搬到了深圳,離開時,我把這輛某程度上充當了CD唱機的汽車賣掉,像是呼應它播得最多的唱片名字,我去到下一個城市,開始新一段流浪。
2009年的《哼一首歌,等日落》,卻是我在香港生活的開端,獨自去到陌生的地方讀書,雖然處處人山人海,大多數時間卻只能一個人待在租來的逼仄房間裡,用一個外置CD ROM聽這張專輯,而這個設備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功能——那時候我時常從學校圖書館的錄像資料室借回來許多經典老電影的DVD,沒日沒夜地觀看,從查理·卓別林到比利·懷爾德,從斯坦利·庫布里克到馬丁·斯科塞斯,還有《獨臂刀》、《大醉俠》這種邵氏舊片,大概是由於超負荷地讀取光盤,這個外置CD ROM終於在某一天徹底地壞掉。
2007年的《比天空還遠》和2005年的《遇見我》,包括後來補買的曹方首張專輯《黑色香水》,則貫穿於我在上海念本科的時期。我總是帶著一台不知道是什麼牌子的便攜式隨身聽到自習教室裡,一邊聽歌一邊寫作業。所謂一分錢一分貨,這個廉價的唱機雖然可以用兩節七號電池啟動,但是耗電量大得驚人,往往一張CD還沒播放完畢就因電量耗盡而自動關機,我便只能找一個靠近插座的座位,為這台機器插上電源,以保證它能放完全部歌曲。
當然,我在很多回憶本科校園生活的隨筆裡都提到過,最初聽到《遇見我》這首歌、從而認識曹方,還是在電台廣播的推送中,也就是廣東話裡所謂的“派台歌”。曹方的歌一聽便是十數年,但當時用來收聽電台的索愛手機,怕是早就在某個垃圾堆填區裡被掩埋起來了吧。
我把《春天這麼短》的唱片鄭重地放進SONY的Discman裡,按下播放鍵。第一首《光》,沒有歌詞,只有曹方輕輕的“哼”的鼻音,遼遠空曠。我卻不合時宜地聯想到My Little Airport的《公司裡的愛琴海》,同樣全曲沒有一字一句,只有毫無意義的呻吟聲——暗示在辦公室裡覆雨翻雲的都市男女。就連我自己也覺得詫異,我最喜歡的歌手名單裡竟然會同時有曹方和MLA——這兩者的音樂風格幾乎是世界的兩極。
曹方萬年不變的民謠旋律和唱腔被吐槽為平淡無味的“白開水”,她總是流露出“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而且她確乎是這樣做了,在《遇見我》大賣10萬張之後的第十個年頭年,曹方賣掉了北京的房子,遠離喧囂的城市,重回西雙版納定居。
而MLA的歌裡卻是滿滿的煙火氣息,他們扎根於香港,多年來對小市民的心態觀察入微,當這些充滿市井氣息的素材寫進歌裡,隱隱有蒲松齡寫鬼神諷人間那種入木三分的功力。我不得不折服,他們將繁忙時段在金鐘換乘地鐵的微妙心態寫成了一首歌——當你站在月台上的時候,你總是希望車廂裡的乘客能盡量往裡面擠,但是當你一旦跨進車廂,你便完成了身份的轉換,這時候你只想拼命阻止外面還沒上車的人往裡擠。
而對曹方來說,城市可能正是她最不擅長的題材。在以北漂生活為題材的《3170》中,許多首刻意融入城市元素的歌曲都有種莫名的違和感。她那文藝范的填詞、民謠式的編曲以及慵懶的腔調把偌大一個擁擠的城市唱得空曠而安靜,因而《我的北京》與我所認識的那個北京相去甚遠,也實難以產生共鳴。要說曹方有哪首寫城市的歌令我印象深刻,可能要數出道初期的《城市稻草人》,可細細聽來,“在城市眺望田野的稻草人,就算張嘴也喊不出多美”,與其說是以一顆返璞歸真的心漂浮在城市的車水馬龍之間,不如說稻草人從來就以為自己沒有離開過鄉村田野,不知道這是不是曹方對自己的真實寫照。
其實,不管曹方在哪裡寫歌,她最能打動我的始終是那些從大自然之中信手拈來的作品,例如《比天空還遠》、《風吹過下雨天》、《雨虹》乃至新專輯的《雨樹他鄉》等等,都使我有種身處廣袤原野的感覺——周遭空無一人,唯有花草樹木與風雷雨雪,唯有清風明月與幕天席地,真切得能夠聽見滂沱大雨敲打在樹葉上發出的清脆聲音,也能夠聞到雨過天晴後愈發清新的泥土香味。
至於《春天那麼短》的其他歌曲,乍聽與過往作品有太多雷同之處,我甚至有點分不清《當所有人在跳舞》和《流浪癖》裡面那首《雲的舞蹈》,好像哼著哼著兩首歌便逐漸合為一首了。這也是近年來聽眾對曹方詬病得最多的地方——故作高深的小清新早已過時,她卻不僅停留在十幾年前的框框裡沒有跳出來,反而愈發的劍走偏鋒。於是在《哼一首歌,等日落》之後,她的專輯在豆瓣上的評分再也沒有高過8分,顯然遜色於《遇見我》、《比天空還遠》等更大眾化的早期作品。
曹方曾在一次採訪中說過,“我沒有什麼音樂理想,它其實就是我跟世界相處的方式,它是一個記錄者。”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她完全不需要顧及那些在豆瓣上打分的網友,只要如實地記錄便足矣。
《春天那麼短》整張專輯聽下來,宛如微風輕拂而過,在平靜的湖面上留下淺淺的漣漪,轉眼間就忘掉,但多聽幾次,偶爾又會有三兩句靈動的旋律與凝練的歌詞令人驚喜——這和十幾年前“小女生感”滿滿的“路總是越走越遠,城市和花園”已然不一樣,那時候,曹方只花十來分鐘就創作了讓她聲名鵲起的《遇見我》,但這首“爆款”流行歌又是曹方最不以為然的作品之一,就好像《蝴蝶夢》為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捧回一尊奧斯卡最佳影片的小金人,卻也讓他嗤之以鼻——那只是靈光一現的天賦,這是最容易得到的禮物,卻也是最容易失去的東西。
從前,我喜歡曹方,是因為她的音樂中好像永遠只有她自己一個人,無拘無束,自由奔放,但是一曲終了,我還是不得不回到茫茫人海中隨波逐流。現在的曹方,歌裡依然沒有其他人,而她在偏執地自說自話,“有一個人讓你思念,有一個人讓你活著,有一句話來不及說,我們一定會再見的”。這稍顯笨拙的歌詞,少了幾分在歲月流轉裡散失的才氣,多了一份在時間中沉澱下來的樸實和真摯,我也不必把曹方的歌當作逃避現實的後樂園,而可以長久地留在歌中,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
這正如晚年的辛棄疾,知交半零落,唯有空對巍峨青山,相看不厭,為山而喜,為山而悲,那不會說話的青山,比流言蜚語的人間更心有靈犀,正是“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寫於35歲生日的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