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
我对《呼吸之野》的总体感受,套用《人间词话》的句子,有种“有篇无句”的意思。似乎找不到一首歌能让我像爱《雅俗共赏》《最佳歌手》《明智之举》那样死去活来,但又没有一首歌让我特别失望——即使最开始觉得最平庸的《庞贝》,在一个个从教学楼踱回宿舍的夜色里,似乎也沉淀出了一种优美的遗憾。
我很难具体到每首歌去解释我这种感受的来源,如我打算写这篇乐评以前长久的迟疑延宕一样——音乐最是语言的绝境。于是乐评难免沦为词评,而真正让人欲仙欲死的那种感觉是一点也说不出来的。提前写下这些话,是为这篇乐评用笔之乏力开脱——我轻易地纵容了自己的小心思。
《乌鸦》
《乌鸦》是一个谜面并不太难解的隐喻,无非就是,“你”的存在,使“我”(乌鸦自喻)能够无视现实偏见种种,追寻自由勇敢的生活一类意思。但这首词的一个特点是,它的许多句子似乎难以统一在一个特定的解释下,以致很多对“你”“我”确指对象的解读都不得不做点牵强附会的工夫。解读的事放在最后提,但这里似可稍稍表达一点意见,就是,为啥一定要追求一个大一统的解读嘛。断章取义的灵光乍现,似乎也好过缝缝补补的“体系”解释,听歌又不是做思想史,差不多得了。
旋律上,《乌鸦》似是全专流行性最强的一首。“当我又降落这里,穿行在蛮荒森林,扑腾着倔强却又分岔的羽翼”,这句词唱起来有很强的快感,我认真分析了一下,一是“森林”这两个字的顿挫很特别,而且如果你把“森”再夸张地唱高一点,这个感觉会更突出,好奇怪,我好像在说一种玄学,有朋友跟我有一样的感受吗,请举手好吗。二是这歌词是一个典型的“短句+短句+长句”的结构,我感觉唱长句喘气喘不上来的时候有种快感,噗,我在说什么,就是那种快断气的爽感,我只能表达到这里了,谢谢。此外,“就当做是我不吉利,不能拥有美好幸运”,唱着也很有感觉,可能是因为顾影自怜的伤痛感是很能刺激人的,谢谢,一个不留情面的猜想。
《假摔》《冰柜》
感觉全专最精致的两首歌,精致是什么意思呢,可能主要是指制作和编曲一类(当然词曲唱也发挥稳定),虽然我不太懂这些,但听起来确实很带感,而且相对于许嵩传统音乐风格来说实验性是比较突出的。
《假摔》的音乐性是很好的,只是我眼前有景说不出。我比较喜欢“他在纯白路口急转弯时人仰马翻很惨烈”那几句,我第一遍听就被这段惊艳到了,可能我就是吃这个风格的旋律。副歌“假摔~”真音转假音,唱起来很带感,就是人多的时候最好戴好口罩。词作是比较直白的社会关怀,当然直白仅就容易理解而言,如果说表达方式的话,许嵩类似作品是很少直抒胸臆的,基本以细腻的场景描写为主,这首也不例外,且文辞间亮点还是不少的。挺好,对于此类母题,我感觉自己期望不高,浅尝辄止、浮于表面也成,指望音乐承载很深刻的东西,还挺难的。迄今为止,依然觉得《拆东墙》是许嵩此类作品的巅峰。
《冰柜》就得夸黄龄yyds了。副歌跟唱,谁唱谁爽,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我会感觉许嵩跟黄龄的那种复合的声音层次全是我唱出来的,真的沾沾自喜、欲仙欲死,救命,这是什么成语,但真的是这个感觉!词作上,我拼不出完整拼图,但想到之前在《素履之往》看到的一个命题:“爱近死”。
《科幻》《隔代》《庞贝》《超市》
《科幻》《隔代》《庞贝》《超市》的风格,一言以蔽之就是“美”。正好六月李健出了新专辑,总感觉这三首歌在文辞意境、旋律风格上都有点李健的色彩(《科幻》可能差远一些)。《科幻》是托付给遥远星空的遗憾,“在另一时空相遇”“在另一意义上重逢”这种意思,似乎与《如约而至》有一种接续感。《超市》在主题上与此也相似,但表达方式上有特别的写实与活泼,曲风感觉也是之前从未有过的,副歌特别好听,有时令人想起《深夜书店》,奇怪,这两首歌到底哪里相似呢。
《隔代》是全专表意最明确的单曲——一首写给外婆的民谣,旋律非常优美,“轻轻抚着我的发”一句,唱起来如同身在摇篮。《庞贝》,原谅我吐槽一下,因为明日方舟有一个boss叫“庞贝”,是一只硕大的会喷火(大概就是取“庞贝”原意)的虫子,所以第一感觉总有点跳戏。“你说回不去了,你在庞贝”,虽然我实在说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满足于断章取义的感动,倒也不错。
《科幻》写“你说爱,能有多勇敢,天长地久,或是离散,都不更改”,《庞贝》写“如果有天兜兜转转再一次相遇,我一定会不顾一切紧紧抱着你”。俗套又温柔的句子,有时让人感动于其中直截的情感冲击力。六月的主编同学(我猜这位朋友读不到这里)说她命的题是为了让大家有点强烈的情感表达,很奇妙,我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这点,但是下意识地试图绕开这种“强烈的情感表达”——我自己是肯定写不出这种句子的。这种句子可以说是很李健了,“唯有你,在我心底,每当我想起你,才相信爱的真谛”(《我唯有的你》)。
“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为了避免对空气打靶,先放两个典型例子:《乌鸦》和《三尺》。
(《乌鸦》的此类解读在细节上有多种说法,不过大体精神基本相似。)
如同绝对的自由可能带来绝对的丛林一样,我虽基本赞成“作者已死,人们可以依己所见自由解读文本”,但有时也意识到,存在一些具有强烈“排他性”的解读模式。以往这种解读的排他现象往往以一种类似雅俗之辨的方式产生,比如《最佳歌手》有人认为是情歌,有人认为不是情歌(譬如,是自己成熟后唱给自己),anyway都无所谓,但是认为不是情歌的解读者,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会顺手把情歌的解读踩一脚(噗,“顺手踩一脚”,调节一下气氛,大家不要太严肃)。而随着《呼吸之野》各单曲的陆续发布,带有强烈偏左色彩的解读模式几乎出现在每一支有一定解读空间的单曲中。这种解读生来就有强烈的排他性。一是这种普遍应用的、泛政治化的解读模式事实上抹掉了单曲之间的差异性,仿佛整张专辑都是给大人物唱的赞歌;二是此类解读话语的创造者有一种特别的优越感,和一种奇怪的使命感和牺牲感(看那些“命8要了”的评论就可见一斑),于是这种“崇高”形成了对其他“风花雪月”解读的凛然的俯视视角。这倒也并不稀奇,毕竟在大人物那里,“风花雪月”云云,可都是些太“小布尔乔亚”的东西了。
这种解读话语本身携带的个人色彩之重,已经足以令其无视掉文本的基本脉络。有朋友惊叹于这种解读的“深度”,感动于这种解读的情感厚度,怎么说呢,即使有一些解读与文本确实有比较好的贴合度,但是,解读、怀缅与崇拜,在特定的语境下,是有特定的某些诉求在后面的。尊重先辈及其贡献是必要的,但倒也不必强行裁剪历史,以及,警惕那些奇怪的弦外之音。
说到最后,政治对艺术的绑架,真的有够令人不适。读《诗经》的时候,听老师讲一些经学家“经世致用”的强行解读,大家只是觉得好笑,但时空距离拉近之后,多少有点笑不出来。句句歌词如案板鱼肉,无语凝噎,任人宰割。“深文周纳”“微言大义”一类,像是某种新形态的文字狱,当一切被求得算术平均,一概化为他崇高感和悲壮感的养料时,你想起那个透辟到凄凉的句子——
“我已经知道,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