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幻起飞:Fifth Dimension

1966年,摇滚乐发展的重要年份,一众大师们都留下了自己的辉煌足迹,而上一年引领风气之先的大团The Byrds也不例外,但他们并没有完全按照自己民谣摇滚的路线继续开拓,而是又一次站上了时代的前沿。他们的作品——专辑《Fifth Dimension》虽然不能说开创或是“发明”了迷幻摇滚,但在psychedelia的历史进程中,The Byrds无疑完成了极为重要的那一部分,虽然其间也发生了诸多不顺利的情况,但终究他们还是完成了对自己的又一次更新,乐团也就在这一次次的改造过程中逐步完成对自身的超越。
迷幻摇滚,现今已经成为最受乐迷爱戴的摇滚乐类型之一,其定义很难有人可以真正解释清楚,一般情况下,在1960年代中后期的乐曲当中,只要歌词、编曲或是配器上携带了迷幻的元素,我们似乎都可以将其拽入“迷幻摇滚”的阵营中来,然而这个所谓“迷幻的元素”我们又该怎样阐释呢?这个范围似乎比较宽泛,我们也好像很难给出一个恰当的定义,大体上来看,歌词中的药物暗示,编曲时使用录音室来增添的各种奇奇怪怪的音效与混响,电风琴或是失真电吉他的大段solo,亦或者是各种各样诡异的乐器组合——西塔琴、特雷门琴、簧风琴或者是附带着哇哇踏板的钢琴/电吉他等,都可以形成辨识度极高的迷幻特质。在The Byrds这里,他们当然会利用歌词来点明迷幻的主旨,但几个人也通过自由爵士等风格找到突破口,这也让他们的迷幻风味显得更有创意,也更加醇厚。
实际上,The Byrds也的确面临着重大的转折关头,虽然他们的《Mr. Tambourine Man》与《Turn! Turn! Turn》均取得了成功,但在事业上升期的表象之下,无数暗流也在涌动:经纪人Jim Dickson想取代Terry Melcher成为乐团的音乐制作人,并一度接近得手,然而最终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却把他们在西海岸的副总裁Allen Stanton叫来制作专辑,Jim的如意算盘也就此落空;乐团来到好莱坞的RCA Studios录制新材料并准备发行,但却得到了哥伦比亚的严词拒绝,唱片公司要求他们必须在哥伦比亚旗下的录音室录制,否则将不予发行;更为要命的是,作为乐团核心之一的Gene Clark和其他几位越来越难相处,这样就在专辑录制期间,Gene便已经离开团体,另谋他路。在外部与内部的强大压力下,The Byrds交出的这张答卷已属不易,而结合民谣、印度风迷幻与摇滚的创作方式,在呼应了这一年的大潮流的同时,也开创出乐团自身特有的魅力。
开场的同名曲“5D (Fifth Dimension)”就显得极为大胆,当然它在曲式结构与配器编曲上倒是不一定有多么多么吓人,依然是属于民谣摇滚的常规编制,不过在结尾处,我们还是欣喜地听到了Van Dyke Parks——《SMiLE》计划的重要参与者——演奏的高亮电风琴。这首歌之所以说是大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Jim McGuinn写出的幻象歌词,在物理学家爱因斯坦的感召下,Jim使用相对论的框架讨论了在不同维度空间中如何探寻自我内心的深层问题,这在当时的摇滚界内十分罕见,毕竟绝大多数滚人对这些概念还搞不清楚,就更不要提去把这些玩意儿整合成一段歌词了。也正是因为这歌词写得过于有飘飘欲仙之感,这也让许多人都认为Jim是在强烈的药物影响下完成的歌曲创作,歌曲的单曲发行与电台播出也就自然遭遇各种阻碍,不然单从这首歌的听感来看,这首歌在美国榜单中不会仅仅排在第四十多位;“Wild Mountain Thyme”也被The Byrds演绎为民谣摇滚的经典曲目,它原本是一首苏格兰的传统民谣,在不断传播的过程中也有了像是“Purple Heather”及“Will You Go, Lassie, Go?”这样的不同标题,然而现今歌曲通行的版本则是由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的音乐家Francis McPeake整理完成,歌曲现存最早的录音版本也是由他的侄子来录制,自此“Wild Mountain Thyme”也逐渐成为广受欢迎的民谣标准曲。在大量的翻唱版本中,The Byrds以美妙细腻的多部和声与婉转美妙的弦乐编排取胜,民谣音乐与古典乐器的结合也容易让大家联想到同年的另一首不朽之作——“Scarborough Fair/Canticle”,虽然现今来看,两者的知名度并不在同一个层级上,但依然,“Wild Mountain Thyme”是极其出色的民谣摇滚歌曲,值得大家反复咀嚼。
“Mr. Spaceman”的标题仿佛带大家回到了乐队的辉煌起点,不过和“Mr. Tambourine Man”比起来,乐团不希望原地踏步的意图依然明显,科幻味道浓烈的歌词甚至一度被各大媒体贴上了“太空摇滚”(space rock)的标签(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太空摇滚”这种概念早就不再指代这类歌曲)。而在风格上它除了歌词上的奇思妙想之外,乐团也大胆使用了乡村音乐的元素,这也为他们之后的大制作(《Sweetheart of the Rodeo》等)指引出一条明路;下面两首歌均不是大家熟悉的作品,但整体质量也不算差,且迷幻之感呼之欲出,“I See You”由Jim与David Crosby共同完成,我们可以很轻易地从acid味道浓重的吉他solo中听出印度传统音乐对他们的重要影响,而在一点点爵士风的渲染下,歌词又显得抽象迷离,这个“you”到底指代的是什么,也许不同的人会给出不同的答案;“What’s Happening?!?!”则是David Crosby最早为乐队完成的独立创作之一,毕竟重要的创作人Gene Clark此时已经离开,其余的成员只好逼自己完成更多的产出,从结果上看,David的任务完成得还不错,曲风上依然是印度风味迷幻摇滚的基本盘,而歌词上则是提出了很多难以解释或解决的问题,并坦承自己并不知道它们的答案,这样的歌词似乎和当年的嬉皮士们的思路异常合拍,这样的题材也成为David日后生涯中非常擅长的领域;“I Come and Stand at Every Door”作为A面终曲倒可能也符合嬉皮士的期待,土耳其诗人纳齐姆·希克梅特这首关于广岛核爆的诗篇经过众多民谣前辈的演绎后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代人的反战宣言,The Byrds作为一支民谣摇滚乐队,在此演唱这样一首歌曲,可能也是提醒听众他们没有忘本吧(不是)。
正如我们前文提到的,1966年诞生了极多迷幻摇滚的经典作品,而专辑B面的第一首歌“Eight Miles High”可能是这些曲目当中最著名,也是最有代表性的神作之一了。在音乐上,此曲最重要的动机来自于John Coltrane的曲目“India”(《Impressions》, 1963),彼时的John已经在自由爵士的道路上一骑绝尘,把其他同辈远远甩在身后,而The Byrds在1965年成名之后也自然需要更多的创作素材,在他们的巡演巴士上,几个人反反复复地听着John的专辑《Impressions》来找寻灵感,最终创作出这样的成果也成为了他们能力的极佳证明。当然,Ravi Shankar也是他们创作的重要灵感源泉,虽然他们并没有“跟风”去直接使用西塔琴这样的印度乐器,但Jim弹响的十二弦电吉他solo乍听起来仿佛和Ravi演奏的西塔琴已然没什么两样,据说Jim为了达成这种音效还特意定制了一款特别的吉他扩音器,所以能做出如此逼真的音色好像也就不足为奇了。歌词方面,该曲的主要创作人为Gene Clark,而Jim和David在此亦有贡献,在该曲完成录音后不久Gene就由于各种原因离开了乐队,而这首歌也算是他留给乐团最重要的“遗产”之一了。在当年歌曲发行后,无数人斩钉截铁地认为整个歌词就是描绘着一次服用LSD后的迷幻体验,然而对于主创们来说,虽然他们没有否认药物对自身创作的影响,但他们都认为,这些歌词主要是在描绘他们前一年乘飞机去到英国巡演时的种种见闻,而仔细一看他们说的也好像的确有些道理,即便一般的民航客机基本没法飞到八英里高,他们在歌词的其它部分还是用精炼的语言将自己对英国的印象刻画到入木三分,像是David只用了寥寥几笔便点出了他们心中伦敦的样貌:
Rain gray town
灰蒙蒙的雨雾之城
Known for its sound
因其独特的声音(指英伦入侵)而被人熟知
......
在1965年The Byrds的英国巡演中,他们遇到了诸多反制力量,就算他们是此时西方流行乐界最火爆的乐团,但英国的许多媒体与音乐人都视乐团为挤占本土艺人发展空间的“侵略者”,于是对The Byrds百般刁难,而当地的团体The Birds也因为冠名权的问题和The Byrds争吵得不可开交,这样的敌意显然让几个人不太开心,Gene认为歌词中便对此有所暗示:
Nowhere is there warmth to be found
那里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寻得温暖
Among those afraid of losing their ground
那些人都在害怕失去自己的阵地
......
与此相反的是,像那个年代所有的热门乐队一样,The Byrds也是乐迷们竞相追捧的名团,他们跑到哪里,许多狂热的粉丝便一路尖叫着追到哪里,临近结尾处的歌词也形象地展示了铁粉们的自我修养:
Round the squares, huddled in storms
广场周边,人们在风暴中围聚在一起
Some laughing, some just shapeless forms
有人有说有笑,有人只是嗨到不成样子
......
反正无论怎样,Gene Clark一再强调自己的歌词是“无毒无害”的,但这显然不能打消他人的疑虑。众多电台DJ均认为该曲有强烈的药物暗示,从而对其实行禁播政策,于是少了电台这样一个强有力的推广武器,“Eight Miles High”在排行榜上也没有取得理想的成绩,“仅”在美国拿到第14位,在英国则排到第24位。只是当迷幻摇滚的热潮席卷整个西方之后,人们才反过来认同了它的伟大成就,并对里面那自由奔放的吉他、催眠致幻的贝斯以及天仙下凡的和声赞不绝口,然而乐迷们给出“raga rock”的标签,成员们却并不认可,多年后已经改名的Roger McGuinn也认为该曲“更像爵士摇滚或融合爵士,而不是迷幻或拉格之类的”。值得一提的是,早在1965年的年底,乐团的日落大道的RCA录音室录制过一个迷幻味道更足的版本,可惜由于唱片公司的阻挠,他们只好回到了厂牌旗下的录音室录下了大家现今最熟悉的决定版,就欣赏者的角度来说还是很可惜的一件事情。
下面一首歌,我们又看到了非常熟悉的标题,“Hey Joe (Where You Wanna Go)”依然是David的主意,这首剑拔弩张的歌曲在当年洛杉矶的音乐圈已经有了不少知名度,包括The Leaves和Love这样的当地乐团也都已经有过演唱的经历,这让David眼红到不行,因为早在乐团刚刚开始组建的时候他就希望录制这首,然而队友们却对此不感兴趣,于是在看到其它乐队演唱该曲并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之后,David直接冲队友发飙,说他们错失了一次大好机会。就这样到了66年,队友们可能实在受不了David的碎碎念,所以只好让他主导录下乐团自己的版本。不过从结果上来看,David的一再坚持好像也并没有换得他想要的东西,这是一首叙述“女人出轨,男人报复,最后逃命”的肌肉男式歌曲(甚至带有一些男性沙文主义的色彩),虽然David努力想要把自己的声音变得硬朗,但他平常唱歌的声音就相对柔和(队友们亦是如此),故这首歌蕴藏着的攻击后和穿透力他们是很难表现到位的,尤其是后来Jimi Hendrix的翻唱横空出世后,The Byrds这个版本被埋没想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连当初和队友闹到很不愉快的David也在后来承认“当时录这首歌就是个错误,每个人都会犯错,就是这样”。
临近专辑末尾,The Byrds又给大家展示出不同的面貌,如果没有提醒,“Captain Soul”很容易被大家误认为是1960年代末期Sly & the Family Stone接近psychedelic soul风格的创作,这首脱胎于老一辈R&B音乐人Lee Dorsey的“Get Out of My Life, Woman” (1965) 的即兴器乐演奏曲,也许的确如标题所言,已经把节奏与律动注入到灵魂里;“John Riley”又是传统的民谣标准曲,The Byrds柔美的和声仿佛预示着那位痴情女主人公的“完美大团圆结局”,不过习惯小清新民谣的朋友,很可能会对里面嗡嗡作响的电吉他感到头疼;结尾曲“2-4-2 Fox Trot (The Lear Jet Song)”则是一首和飞机有关的歌,乐团和飞机生产商John Lear有着良好的关系,于是便以John私人飞机的编号“N242FT”为灵感写了这样一首歌,而几位成员毫不掩饰他们对飞机的喜爱,在曲目中也使用了极多喷气式飞机起飞时的音效,所以即使整首歌就只有一两句歌词,乐迷应该也不会感到太无聊,于是整张专辑就在反复不断的唱词与排山倒海般的引擎轰鸣声中结束,虽然5D体验卡已经到期,但他们的迷幻之旅也才刚刚启程……
对于名气和历史地位总是有那么一点点不相称的The Byrds来说,这张专辑并不是他们商业上很成功的作品(英美两地的榜单均排在二十多位),不过历史往往可以给到一件事物最公允的评价,这张专辑在之后的日子里也确实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喜爱。但更重要的是,在迷幻摇滚这种类型的开端时期,他们几个人靠着自己的才华与探索精神完成了一部让同辈与后辈都能从中汲取养分的作品,从而在摇滚乐史上留下了自己大大的脚印。当然对乐团而言,这仅仅是他们迷幻乐的起飞时刻,天空中还有各种各样的神奇与未知在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