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无时无刻》:李健的“但丁密码”

搬运自本人公众号:门东喵的镜子屋。较原文有删减,全文请见:

关于《我唯有的你》,健哥写道:“就像老舍说《神曲》让他感受到了文艺的深度,我想流行歌曲写好了一样能让人感受到流行文化的深度,这种深度很可能、甚至一定会超过很多所谓的严肃的学术作品,这也是它的魅力”。这说明李健对于这张专辑的定位或许就是“深不见底”的,这不是一张让人取悦听众的专辑,但这可能也是其深度所在。这也解释了《无烟之火》的创作困境:“这首歌我所写的内容远远超出了我所能表达的能力了”。这句话乍听具有一种逻辑悖论:因为所写的内容就是被表达能力所决定的呀?但是结合这首歌在意大利创作的背景,以及歌词里“地狱天堂”的意象,你就会明白健哥“影响的焦虑”,写这个内容,谁能超越但丁呢(DanteAlighieri)?
李健在《夜晚眺望金桥》的创作笔记中提到了但丁,佛罗伦萨的金桥(Ponte Vecchio,又称Old Bridge)旁边就是维奇奥宫(Palazzo Vecchio,又称Old Palace),也就是电影《但丁密码》中推理的第一站,这部电影以及原著《地狱》(Inferno)都不算太好(一旦熟悉了丹布朗的反转套路就会觉得无趣了),但是我愿意用它的名字来标记我对于李健这张专辑的解码之旅。正如博尔赫斯所说:“不读《神曲》就是剥夺了我们享用文学所能给予我们的最高礼物的权利,就是让我们承受一种古怪的禁欲主义。”(难道李健想借此甩掉“禁欲系”的标签?)
李健对但丁的喜爱在他录好声音的时候就表露出来,他在招揽学员时说到“箭中靶心,箭离弦”让其他几位导师一脸懵逼。这段话出自《神曲·天堂》,但丁颠覆了箭射中目标和它离开了弦的顺序,来显示这一切发生得多么快,原文是“Beatrice in suso, e io in lei guardava/e forse in tanto in quanto un quadrel posa/e vola e da la noce si dischiava”。这里插一句:《神曲》用的是三行体(tercet),押韵规律是“ababcbcdc ded”,这是英译和中译本都没法被翻译出来的。而且拉丁语往往倒数第二个音节是长音(有点像武汉话),一般要押最后两个音节(即说唱圈说的“双押”)。
之所以要提原文,是因为这句话的背景是:“贝雅特丽齐望着上空,而我望着她”,贝雅特丽齐(Beatrice)是但丁的缪斯女神,尽管但丁只跟她见过两次。在《带来风景的女人》这首歌里,在咖啡馆看到的窗外女子或许也正是李健歌曲创作的“贝雅特丽齐”吧,李健提到这首歌从06年就开始创作,虽然歌词描绘的只是一个油画版的瞬间,但却足以成为点亮创作者生命的永恒灵感。这首歌仿佛也在描绘这座我生活的城市,虽然我在这经历的大多数千篇一律的世俗繁杂,但总有那么一些瞬间、一些人带来意外的感动。
《玛琳娜》是另一首写给女性的歌,李健提到,“Marine”在拉丁语中与大海有关,这个词根也让我想到了很多经典的文学形象。除了最广为人知的Virgin Mary以外,还有莎翁《佩里克瑞斯》里的Marina,她是佩里克瑞斯的女儿,在海上降生、厄运缠身却依然善良。另外,T·S·艾略特也在诗歌《玛琳娜》中再现了这个故事,我很喜欢其中的这句:我已忘记/却又记得/索具脆弱/船帆腐烂/在一个六月和另一个九月之间。”艾略特在这首诗里还化用了《神曲·炼狱》(purgatorio)中的典故,他指涉了七宗罪中的四个:“磨尖狗牙”-暴食、“蜂鸟的荣耀”-傲慢、“坐在满足的猪圈”-懒惰、“享受动物的狂喜”-淫欲。《玛琳娜》中的大海其实就是净化心灵、洗涤罪污的炼狱,这似乎也是李健这张专辑里弥漫着的神学基调。
在这张专辑中,李健赋予了很多在传统社会话语中的“他者”神圣的形象和地位,扭转了中心和边缘的秩序,并试图以“他者之眼”审视自己。就像他在解读《美丽生灵》这首歌时写的,他在潜水遇到蝠鲼之时想到:“我们是动物眼中的动物”。所以,健哥的每一次观察也都是在观察自己,这是阿甘本在分析瓦莱里的《泰斯特先生》(Monsieur Teste,也有译作“省察先生”)时指出的认知逻辑:“我看见我在看我”。博尔赫斯在《作为象征的瓦莱里》指出,泰斯特可能是瓦莱里的替身(Doppelgänger),或者说,“瓦莱里是埃德加·爱伦·坡笔下的杜宾先生和神学家心中那难以想象的上帝的化身。”
这里要补充四点:1)“替身”会消解主体和他者的对立秩序,这恰恰是贯穿李健整张专辑的思想脉络,它甚至会引发一种“偏正倒置”;2)“替身母题”的起源于德国浪漫主义文学,“德国风”正符合这张专辑比较“暗黑”甚至让我听完陷入梦魇的氛围,即一种哥特式的“惊颤”或“暗恐”;3)爱伦坡是“偏正倒置”的大师,比如“金甲虫”(The Gold-Bug)转变成以“甲虫”为线索寻找“金子”,再比如,有研究者指出,厄舍屋(Usher)可以通过变位暗示“你就是她(U-R-She)”;4)爱伦坡也是“替身小说”大师,其中有一颇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说就叫——《人群中的人》(The Man of the Crowd)。我猜想,李健在创作《人群中的人》的时候并没有刻意想要致敬爱伦坡,但巧合的是,本雅明从那部小说的叙述者身上看出了波德莱尔式的闲游客(Flâneur),也恰恰是健哥在这张专辑中的叙事姿态。
这就要说回这张专辑的标题了,“所谓的‘无时无刻’,就是忘掉时间,没有时间,走出时间。”这种跳出线性时间和世俗常规的自我凝视正符合本雅明提出(后被阿甘本沿用)的“弥赛亚时刻”,所以这张专辑中的每一首歌都是一个自我救赎的时刻。
《门》或许是这张专辑中比较深奥的一首歌,有人想到了卡夫卡的“法律之门”,但我更愿意把它解读为一种门槛(threshold,也是阿甘本《剩余的时间》最终章里的“开端”),闲游客的策略恰恰在于他跨在门槛上“侧目而视”因而获得了一种“阈限性”(liminality),即与主体和他者都保持了距离的审慎批判态度。我觉得,即便没有前面这些“但丁”式的解读,这张专辑传递的基本的内涵也是听者应该能感受到的,那就是一种对他者的共情力,就像阿甘本指出的,美杜莎(Medusa)的面容之所以无法直视,是因为我们从中会看到将死的自己。
这里我又想到另一位“但丁”——英国诗人兼画家但丁·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他热衷于诠释圣洁、美好的女性形象,玛利亚、贝雅特丽齐和美杜莎都成为过他画作的主题,他笔下的人物往往有种超越时间流动、沉浸于“此时此刻”的冥想状态,那些看上去忧心忡忡的神话形象也穿透画布与观众达成情感上的认同,这种极富共情力的抒怀风格也赋予了罗塞蒂的画作独特的女性直觉。于是,我们的解码之旅从但丁回到了但丁,终点也是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