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洪流中的转折点——陈明《幸福》
汇集亚洲顶尖音乐人的制作团队放弃了对歌手既有音乐风格的深入挖掘，试图将港台商业化的音乐模式直接复制到陈明身上。但他们未能基于歌手的嗓音条件量体裁衣，且过于保守的制作思路与流行音乐的潮流变化产生脱节，导致《幸福》专辑无论在艺术水准还是在商业价值上都没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幸福》专辑，演唱人：陈明，由台湾新力哥伦比亚唱片于2000年4月15日发行。
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得此生第一次听到陈明歌声的场景。
那是在20多年前一辆从解放碑驶往南坪的公交车上，老旧的车身摇摇晃晃，松动的车窗嚓嚓作响，空气中弥漫的汽油味儿让人头昏脑涨……“一路为你送上/冬日暖阳/抚平你心中的点点忧伤/一路为你擦亮/满天星光/如果你在黑夜迷失方向/让爱为你导航”，一首《为你》就在这时从电台飘入耳中，融合民族元素的编曲大气中略显神秘，歌者的演唱洒脱又不失温情，宛如一抹明媚的阳光穿越层层雾霭洒在我肩上。
“明”与“媚”，正是陈明嗓音中最为突出的两大特点，也代表着她尤为擅长的两类曲风。
所谓“媚”，系指刘彤和妮喃夫妇于Jazz和Blues中细致描摹的万般风情。上世纪90年代初，作为大陆流行音乐第一重镇的广东率先引入香港唱片业的歌手签约制，当时已在深圳歌舞厅闯出一番名堂的陈明被中唱广州公司相中，成为其旗下首批签约歌手。虽然首张专辑出师不利，但1994年发行的第二张专辑《寂寞让我如此美丽》却大放异彩，专辑同名曲是陈明几经曲折才从乐坛伉俪刘彤和妮喃手上“抢”到的，从开场浅吟低诉的舒缓蓝调，到中段婉转回旋的旖旎爵士，再到高潮节奏迸发的激情摇滚，陈明的演唱唯美细腻，收放自如，传神地刻画出浮华尘世中寂寞女子的美丽与哀愁，仿佛星月交辉下一朵凝着清露的夜玫瑰。此曲为陈明在“94新生代”的南方阵营中谋得一席之地，刘彤和妮喃从此成为陈明多张专辑的固定班底，贡献出《我是你的梦》、《珍珠泪》等多首在大陆流行乐坛中难得的爵士和蓝调风格的佳作。
所谓“明”，系指浮克于World Music和New Age中恣意挥洒的明快与奔放。陈明与浮克在1996年推出的第三张专辑《天使飞进你梦里》中首次合作，《为你》和《远空的呼唤》两首歌曲将中国民族音乐元素植入到摇滚和电子乐中，中西合璧的国际范儿在大陆乐坛掀起了一股前卫清新的风潮。在同辈大陆歌手中，陈明对于节奏的把控出类拔萃，而其醇熟的演唱技巧又能精准地捕捉到民族音乐的独特韵味，在演绎浮克世界音乐和新世纪风格的中快板歌曲时可谓得心应手。《为你》将陈明送上了春晚舞台，她演唱时伴舞的服装造型都是以镭射光碟为发想，仿佛象征着大陆首代 “唱片歌手”们的辉煌。1997年，陈明早期音乐风格和演唱技巧集大成者的《仙乐飘飘》专辑推出，洋溢着新疆民歌风情的主打歌《快乐老家》一经打榜便风靡全国，陈明的人气一时间到达顶点。“北朱南陈”（指朱桦与陈明）也好，“北那英、南陈明”也罢，无疑都证明了那几年陈明在大陆乐坛的一线地位，“南国歌后”的美誉由此成就。
然而，广东乐坛在90年代中后期日渐式微，大批优秀的歌手和音乐制作人纷纷北上，陈明在《珍珠泪》专辑的制作过程中深感“唱片公司和制作团队对她的支持力已到极限”，1998年底，在与中唱广州的合约到期后，陈明也选择了“南雁北飞”。而彼时大陆乐坛出现了一个新的现象，即世界五大唱片公司纷纷抢滩大陆音乐市场，其中又以那英签约EMI唱片并凭借《征服》专辑（其中还收录了与陈明合唱的《为了爱》）火遍两岸三地为标志性事件。
这时就不得不提到陈明的圈内密友——毛宁，同在广东打拼的经历让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情（轰动一时的毛宁遇刺事件发生后，陈明第一个前往探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毛宁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除了陈明。两人相交甚笃可见一斑）。毛宁早在1997年便签约索尼声像并接连推出了几张高品质的专辑，索尼声像当年在大陆乐坛的实力十分雄厚，旗下不仅有刘欢、韩磊等知名歌手，还一手打造了金海心、满江等潜力新星。因此在陈明约满后，毛宁一直积极撮合她加入索尼，甚至在陈明赴美学习期间邀请她到索尼唱片美国总部沟通。1999年10月，陈明最终花落索尼，为凸显她的天后地位，与其签约的主体并非大陆的索尼声像，而是位于香港的索尼唱片亚洲总部。当年Sony签约陈明被视为媲美EMI签约那英的乐坛大事，音乐市场和广大乐迷对加盟后的首张专辑抱有极高的期待，经过半年的筹备，《幸福》专辑在万众瞩目中问世。
《幸福》专辑的制作由陈耀川领衔的索尼台湾Epic厂牌主导，定位为一张“以爱为主题的情歌专辑”。陈明此前的大热作品中鲜有传统意义上的抒情歌曲，唯一一首《等你爱我》（《幸福》专辑大陆版特别收录了此曲）还是搭上偶像剧的热播才得以出圈。在自身无成功先例可循的情况下，制作团队选择了两位一线女歌手作为参照。一个参照自然是那英，因为她是当时唯一一位在大中华地区取得佳绩的大陆歌手。所以如果仔细听，你就会发现专辑同名曲《幸福》（Track1 词：陈耀川&易家扬/曲：Dick Lee/编曲：赵增熹）根本就是《征服》的翻版，不仅歌词韵脚相同，副歌的旋律走向也颇为相似，而与袁惟仁的流畅相比，李迪文的曲子多了一丝顿挫感，好似咬牙切齿地向命运发出诘问：为何距离幸福就只差了这一步？类似的作品还有《学飞》（Track5 词：易家扬/曲：Mike Stock & Matt Aitken/编曲：洪敬尧）和《让爱自由》（Track9 词：林秋离/曲：熊美玲/编曲：陈飞午），尽管歌词描写的是失恋后的坚强抑或释怀，但都没能脱离“苦情大歌”的套路，高潮部分免不了一番呐喊式的宣泄。高音，陈明当然是可以唱，但绝非她最美的音区，中音区信手拈来的圆润和自如到了高音区却略显紧绷和单薄，因此她在演绎宽音域跨度的大歌方面，的确不如那英有优势。
另一个参照则是林忆莲，除了“弯眉凤眼”的外貌共同点外，陈明在音色上的确与Sandy有几分相似。因此就有了《你呀你》（Track3 词：易家扬/曲：薛忠铭/编曲：Kim Long）和《捕捉爱情的女人》（Track7 词：易家扬/曲：Nathan Wu/编曲：陈飞午）这样描绘都市女性恋爱心绪的情感小调。相较于那英式的苦情怨曲，这两首作品与陈明的声线更加贴合，可听度也更高，只是缺了李宗盛写尽女人心的生花妙笔，似乎与“情歌天后”相比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意思。此外，千禧年前后华语流行乐坛潮流更迭速度之快绝非今日之沉沉暮气所能比，同是2000年的作品，那英在《心酸的浪漫》专辑中已经收起“高亢”的杀手锏，转而玩起了创作，而林忆莲的《林忆莲’s》专辑更是全面拥抱R&B，以至于连《至少还有你》这样的绝世情歌都差点成为弃曲。由此可见，索尼唱片希望复制到陈明身上的所谓成功经验其实已经成为明日黄花。倒是专辑中另外两首摆脱窠臼、自由发挥的抒情歌曲反而相对出彩：《曾经快乐过》（Track10 词：楼南蔚/曲：Eric T.C Lin/编曲：鲍比达）再现了陈明在爵士和布鲁斯中婉若游龙般的自在惬意，编曲中融入拉丁风味的吉他和打击乐，塑造了立体而丰满的成熟女性形象；《我过得很好》（Track8 词：郑淑妃/曲：黄丹仪/编曲：屠颖）则用R&B的灵动节奏为歌手树立起了区别于以前民族风情的现代都会感。
独立于抒情主体之外的两首快歌则是《幸福》专辑中为数不多的亮点。《桃之夭夭》（Track4 词：楼南蔚&傅小维/曲：董建利/编曲：Ming）的歌名和整体意境源自《诗经·周南·桃夭》，“中国风”让擅长民族音乐元素的陈明如鱼得水，间奏和曲末飘逸脱俗的哼唱让人如沐春风。这首歌编曲层次相当丰富，比陈明以往世界音乐风格的作品更为精致，既古典又摩登，“少女初长成，含羞而待嫁”的美好呼之欲出。这是专辑中唯一一首出自大陆音乐人之手的作品，然其整体效果却丝毫不输甚至胜过港台的大牌音乐人，这不禁让人想到，如若索尼唱片没有如此彻底地摈弃陈明的老搭档们（如浮克、刘彤、小柯等），而是在他们与歌手磨合多年的默契之上发挥港台乐坛成熟的企划和制作经验，那么《幸福》专辑可能会呈现出更加多彩的风貌；《我要找到你》（Track6 词：楼南蔚/曲：陈耀川/编曲：屠颖）是专辑中传唱度最高的一首歌，近年来通过抖音再度火了一把。此曲在前奏中同样融合有民乐元素，在轻快的摇滚节奏和激扬的电小提琴演奏中，歌手率性有力地唱出了追寻真爱的倔强和勇气。陈明出众的律动感在同辈歌手中难能可贵，制作团队将专辑重点放在抒情歌曲上，而未能深入拓展其在节奏型歌曲中的表现空间，实乃一大遗憾。
专辑中还收录了一首与林志炫合唱的《你是爱情的原因》（Track2 词：易家扬/曲：Cheope & G·Carella & F·Baldoni & G·De Stefni/编曲：鲍比达），这首歌的原曲《Le Cose Che Vivi》由被誉为意大利流行歌坛首席女声的Laura Pausini演唱。通常情况下，男女对唱歌曲都会安排男声直接在女声音阶基础上低八度，为顾及男声的表现力，女声的音调都定得偏高（看看菲姐在春晚演唱《因为爱情》时走钢索般的表现就知道了）。然而林志炫的嗓音机能之强大，竟然选择了男女同key，所以这首歌的音域反而更有利于女声的发挥。全曲自始至终都是长线条的旋律走向，步步推进，层层铺叠，两位歌手的演绎荡气回肠、气势磅礴，陈明更是展现出了高超的转音技巧，让人听得格外过瘾。
我非常喜欢《幸福》专辑的封套和内页设计，粉红色系烘托出满满的幸福感，玻璃电话亭中的浅笑嫣然成为陈明迄今为止所有唱片中最有质感的一张封面。诚然，索尼唱片通过其专业化的运作模式为陈明带来了多方面的积极变化，从唱片企划、形象打造、MV制作到编曲、录音和混音质量都在中唱广州的基础上有了飞跃性的提升。然而回到音乐内容本身，尽管制作团队不乏亚洲顶尖音乐人，但他们放弃了对歌手既有音乐风格的深入挖掘，试图将港台商业化的音乐模式嫁接到陈明身上。从唱片公司的角度出发，这样做无可厚非，可是创作者们却未能基于歌手的嗓音条件量体裁衣，且过于保守的制作思路与流行音乐的潮流变化产生脱节，导致《幸福》专辑无论在艺术水准还是在商业价值上都没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当年索尼请来刚刚获得巴黎国际电影节最佳女主角的周迅跨刀出演《幸福》的MV，由于《人间四月天》的热播，周迅直接以戏中林徽因的造型穿越到20世纪末的北京胡同中，镜头中的她双眸依然楚楚动人，但人物本身的年代感与周遭环境的现代感格格不入，让画面透着些许的错位与迷惘，而这似乎巧合地映射出陈明在全新音乐体系中所面临的尴尬境地。大牌歌手们遭遇销量和口碑危机的情况并不罕见，毕竟艺术成长的道路总是在试错中前行的，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幸福》专辑竟然成为陈明在索尼唱片的绝唱。由于大陆音乐市场由盛转衰，索尼声像在2001年进行了大规模的人事和机构调整，旗下歌手纷纷出走，尽管陈明的合约签在索尼唱片亚洲总部，却依然受到波及，发片计划一再拖延，最终陈明不得不选择解约。整整四年后，陈明才签约新东家重新出发，但彼时大陆原创流行音乐已出现断崖式的崩塌，华语流行音乐市场几乎被以周杰伦和蔡依林为代表的台湾新生代歌手垄断，纵然背负昔日的辉煌，却再难绽放绚烂的火花。
想当初，陈明只是拖拉机厂的一名女工，是时代的洪流将她从机器轰鸣的工厂车间推向了万丈光芒的舞台中央。然而，也正是时代的洪流，让她在事业的巅峰骤然失声，急流勇退，逐渐湮没在岁月的长河中。
一切都好像是偶然，一切又仿佛是必然。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