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摇滚漫谈】金民基--晨露之后

《晨露》,作为抵抗运动的圣歌,在韩国流行音乐史乃至韩国当代历史中都占据着特殊的地位,但尴尬的是,人们普遍只知晨露,不知金民基。这也不奇怪,想当年晨露的流传,更多是来自杨熙恩的演绎,后世歌手的翻唱,致敬对象也大多是杨熙恩。作为原作者,金民基这一生也没能在现场唱过几次晨露,网上连个视频都找不到,也难怪人们会对他如此漠视。但也正是有鉴于此,我才觉得单单介绍一下晨露,不提金民基本人和他后来的经历,其实是一种失职。他的音乐内敛沉静,绝不只是一首《晨露》那么简单。他的人生,几经波折,历经磨难,却依然不卑不亢,坚持自己的选择,越深入了解,就越是令人敬佩不已。
年轻时代的金民基,惊才绝绝,身为绘画系高材生,却写得一手好词曲,十九岁便写下《晨露》,二十岁便结识了杨熙恩、韩大洙、宋昌植等一众乐坛好友,出版了个人专辑,有固定的场所演出,风头一时无二。可惜辉煌总是短暂的,风光了不到一年,金民基就因为在首尔大学迎新晚会上演唱了最新创作的几首歌曲,遭人举报,被警察从现场带走,从此被剥夺了发表歌曲的权利。

禁令当前,虽然无法以自己的名字发表,但金民基从未停止自己的创作。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应邀为金志河的戏剧作品《耶稣的金冠》创作音乐,并积极参与制作和表演,获得了最初的舞台经验。这次合作,让金民基彻底找到了自己的发展方向,就是音乐和戏剧的结合。这样既规避掉了出版专辑的危险,又能让他的音乐为人所知,同时,故事、人物、场景结合了抒情表意之后,一下子多出不少表达的角度,让金民基为之振奋。《耶稣的金冠》之后,他又找到作曲家李钟九,合作撰写了《好声音》的剧本,并在国家剧院的小剧场演出。可惜的是,这个剧目也没能逃过表演伦理委员会的毒手,以莫须有的原因被禁止演出。然而,金民基并没有就此屈服,而是冒着被逮捕的风险,带领剧团成员在梨花女子大学进行了新一轮演出。这次演出让金民基声名大噪,同时也让金民基彻底登上了当局的黑名单。
1975年初的《晨露》事件中,已经应征入伍的金民基也遭到牵连,被秘密传唤到安全部门进行调查,其结果就是《晨露》被彻底禁止,金民基本人则被彻底封杀,严禁他进行演出以及唱片发行等公共活动。禁令不可怕,可怕的是时效,直到1977年5月金民基退伍之后,禁令仍未解除,金民基面临彻底失业的窘状。还好,他的恩师首尔大学美术学院院长金市中伸出了援助之手,在他事实上并未完成学业的前提下,破例颁给他学士学位,并给他弄到了中学教师资格证书。可惜,金民基志不在此,他并未从事绘画创作或者拿起教鞭,而是一头扎进了工厂,一方面是为了糊口谋生,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关心劳工权益,更愿意为底层的民众发声。同时,金民基还在不停的创作歌曲,匿名发表并交由其他歌手演唱,比如写给挚友杨熙恩的《常青树》,以及关注退伍军人生活的《老兵之歌》。《常青树》里,金民基写道,“即使没有人照顾,历经雨雪冰霜,最后仍是绿色。所以即便经历痛苦悲伤,我们也要做荒芜原野上的松针”,充分表明了绝不屈服于强权的决心。而《老兵之歌》则把老兵还原成普通人,传达了青春已逝的惆怅和蹉跎岁月的悲哀。这两首歌在匿名的情况下,仍然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并各自因为不同的原因,被当局列为禁歌。金民基作为禁歌专业户,真是名不虚传啊。
在工厂体验了一段时间之后,金民基又燃起了新的创作热情。他在韩国新教教会的赞助下,和大学生合唱团合作,制作了关注劳工权益的音乐剧《工厂之光》。那时,正值汉江奇迹时期,整个韩国的工业化刚刚起步,迅猛发展,韩国人均GDP一路上涨,当局自然是大唱赞歌。可金民基却看到了在飞速发展的背后,是建立在对劳工各方面权益的剥削基础之上,因此他在音乐剧里提出了建立工会保障劳工权益的呼声与要求。这部音乐剧,当然无法在录音棚录制,而是偷偷在另一位歌手宋昌植家里录制完成,并复制了一千份左右,秘密地在各大学内部流传。对于这部音乐剧的出现,当局异常震怒,并把宋昌植抓到中央情报部严刑拷打。宋昌植宁死不屈,拒绝指认金民基是这部音乐剧的作者。因为缺乏证据,当局只是把金民基草草带走调查之后,没给任何处罚就被释放。然而,从此金民基在当局的黑名单里地位愈发重要,被认为是必须盯紧的人物,所有活动都受到当局的监控和限制。

高压之下,金民基无事可做,只能回到故乡京畿道务农。即便如此,当局仍不放心,收买了村子里的农户,定期向警察局报告金民基的行踪。1979年朴正熙遇刺身亡后,金民基觉察到了政治风向的一丝曙光,于是参加了一场在首尔文化体育馆举办的慈善演唱会,暂时复出。然而,仅仅几个月之后,以全斗焕为代表的军人政府接管了政权,实行的政策比朴正熙时代有过之而无不及。心灰意冷的金民基再度回乡,专心务农,不问世事。
理论上,随着朴正熙时代的结束,金民基的禁令早就已经被解除了,但新任政府对文化事业的钳制有增无减,对待金民基这样的劣迹艺人,基本上是首先收买,提供一些演出机会,比如国风81的演唱会,但前提是本人必须表明效忠的态度,如果拒绝,则视为异端,彻底封杀。显然,金民基不会答应当局的要求,于是,就只能继续自己的农夫生活。本来,金民基的农民生涯干得有声有色,甚至建立了农产品直销的渠道,帮助周围农户提高收入,但1983年底,一场大火让金民基的所有努力毁于一旦,生活陷入了绝境。恰好,九年前曾和金民基一起制作《好声音》的金锡万来访,说服他重新开始演出活动。最终,金民基回到首尔,和金锡万、吴钟宇一起开始筹备摇滚歌剧《Dogshit》。本来这个计划是没有问题的,但无意间被公演伦理委员会发现了金民基的参与,于是计划胎死腹中。无心插柳柳成荫,筹备期间,金民基和首尔大学以及梨花女子大学的合唱团有过深入的合作,正好计划停摆,金民基就利用这段空闲时间制作了《寻歌人》1辑,这张专辑同样也收录在百大里面,后面会详细介绍。

风起云涌的八十年代,从光州事件到六月抗争,直到最后全斗焕的下台,一路都伴随着晨露的歌声,而金民基却在背后一直默默的观望。或许之前他在政治上栽了太多跟斗,变得心灰意冷、谨小慎微,除非局势彻底稳定,否则他不愿意轻易的投入热情。
1991年,韩国政坛趋于稳定,禁令也早就解除,金民基并没有重新开始他的歌手生涯,而是成立了一家戏剧公司八田,以八田剧院作为据点,延续他做音乐剧的梦想。八田的作品中,率先推出也是演出周期最长的,是摇滚音乐剧《地铁1号线》,该剧是由德国剧作家Polker Ludwig和Birger Heimann创作,由金民基负责翻译和导演。从1991年开始,连续演出了十八年,不光在韩国,也曾在德国、中国和日本进行海外巡演,为此,金民基还获得了德国文化中心颁发的歌德奖章,也是第三位获此殊荣的韩国人。

后来,金民基的生活就和八田紧密联系到一起,他不光编导了摇滚音乐剧《Dogshit》、《蚊子》和《兄弟》,还制作了不少儿童剧。除此之外,八田也涌现了诸多演艺界人才,首先是从八田剧团培养出的一大批优秀演员,其中以“学前老鹰五兄弟”而广为人知的金允石、黄政民、薛景求、曹承佑、张铉诚最为出色,这些人后来都成长为韩国电影的中流砥柱。音乐方面,被誉为韩国最好的民谣歌手金光石,他那创下纪录的一千多场演出,绝大部分也是在八田。金民基和金光石,本身也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在金光石去世后,担任纪念项目主席的,正是金民基。金光石共有三张专辑入选百大,后面也会详细介绍。
音乐剧之外,金民基从来也没忘记自己的歌手身份。1993年,金民基一次性推出了4张一套的金民基作品集,一共收录金民基的40首作品,这些歌在之前的年代里,要么仅限于口头流传,要么由于禁令无法出版,只能以他人的名义由其他歌手演绎。要知道,当时金民基的八田剧院经营惨淡,入不敷出,本来他是想借着自己在乐坛的名声,小赚一笔补贴剧场的。没想到的是,即便已到了六共,早就没了禁令的约束,金民基的专辑制作依然困难重重、捉襟见肘,绝大多数歌曲都是借用朋友的录音室录制,无法使用专业的录音室,难免会有些环境噪音,有时甚至会听到车声。另一方面,出于对金民基的崇敬,很多歌手都以各种方式义务参与了制作,这里面就包括金光石、安志焕、韩英爱、赵东益等,而吉他手李炳宇和键盘金光敏统筹了整个制作。细心的朋友会发现,这些提到的人名,都曾在百大的名单里出现。

因为金民基最早的1辑里的大部分歌曲,都收录在这个四张的作品集里,我也就不再拘泥于专辑的限制,重点推荐几首我个人比较偏爱的金民基作品。首先当然是《晨露》,71年的版本,是用钢琴打底,小提琴做点缀,区别于杨熙恩慷慨激昂的唱腔,金民基采用了波澜不惊却又暗流涌动的唱法。而二十年后的版本,返璞归真,只用一把木吉他伴奏,感觉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困苦,金民基的嗓音反倒更加沉静,没有愤怒,也没有惆怅,只有淡淡的感伤。《那天》也是让我感触颇深的作品,在排比罗列的意象里,巧妙的融入个人的情绪,不经意间就触动了你的心扉。“花园里没有花朵,战场上没有罪人,心中的那人再也回不来,不知今天是否是那天,那天又是哪天”。《朋友》是71版专辑的第一首歌,写出了那个时代青年们迷惘而伤感的心态,同时发出令人深省的叩问。“深蓝色的大海下起了雨,何处是天空,何处是水,静默的沉入深海里面,什么是生,什么又是死?浮现在眼前的无数身影,都坚持说自己满怀激情,有谁会独自站起,有谁会一概否定”。《纸鸢》则有着韩国传统歌谣的调式,借纸鸢说理想,“放风筝吧,到天空尽头,不经我手,也能到云朵之上”,表达了美好的愿景,但现实是“昨夜母亲也没回来,只留下一封信,拿着信到邻居家,大叔看完只是叹了口气”,已经成为孤儿的我还在想着“也没什么朋友,拿什么玩呢,就跟着铁路跑一跑吧,那边是什么声音呢,是通往天国的喇叭吗”,然后再度抒情,“放风筝吧,到天空尽头,不经我手,也能到云朵之上”,两段对比下来,这种抒情里,自有一种悲悯和痛感。《我的国家》是金民基和宋昌植合作写就的作品,充满悲愤与责问,“东海冉冉升起的太阳,在谁的头上灼烧,在血腥的斗争中,谁能获得高贵的纯洁?”《在铁丝网前》,是由金民基领唱、参与的歌手集体发声,又一首宣言式的歌曲,“我只是凝视着无法站立的生锈的铁丝网,现在放下枪,握紧你的手,摆脱脆弱的生锈铁丝网”。相对于这种政治性的大歌,我还是更中意于寓情于景的小品,比如和韩英爱合唱的《基础村》,一上来是城乡结合部即景,“没人去听路灯下盲人的歌声,汽车驶过,犬吠阵阵,在夜晚的街道上,陌生人交谈或者路过,浓妆艳抹的女子在街上游荡”,然后,由风景转换成心情,“星星一个接一个的坠落,直至天涯,今晚没什么可以梦到的”。
这套金民基的个人作品集,是金民基二十多年音乐生涯的总结,着实是个宝藏,绝大部分歌曲都值得细细品味。交出这份总结后,金民基再无留恋,一头扎进音乐剧的事业里,只求踏实做事,拒绝所有的采访与曝光,更不再问政治的纷扰。至于晨露,还在被无数人翻唱和怀念,还会响彻在各种大型演出的舞台。可是,对当下的这个时代而言,晨露只余意义的消费,和金民基再无半点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