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摇滚漫谈】韩大洙--嬉皮士与幸福之国(上)

韩国百大名盘第8位:
歌手:한대수(韩大洙)
专辑:1辑 《멀고먼-길》(漫长的路)
出版年份:1974
个人评价:四星
嬉皮士与幸福之国
每个人的成长经历里,或多或少都有着家庭的印迹,有时,你越想拼命摆脱它对你的束缚,就越是在不知不觉间受到它的影响。
韩大洙的出身可以用显赫来形容,祖父韩永京,在日据朝鲜时期毕业于平壤崇礼书院,并留学美国,在普林斯顿神学院获得了神学博士学位。朝鲜光复后,他回到韩国,参与创建延世大学,并担任第一任校长和神学院院长。父亲韩昌锡就读于首尔国立大学工程学院,并早早地与同样出身名门的钢琴家朴正子结婚,婚后不久就于1948年生下儿子韩大洙。按照这个剧情发展,作为名门之后,韩大洙的一生必然顺风顺水,风光无限,但现实有时比最俗滥的韩剧更加狗血,完全无从预料。就像阿甘说的那样,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是什么滋味。
朝鲜光复后,并没有迎来重建的曙光,而是按照雅尔塔协议被划分成由美军和苏军托管的两个地区,金日成和李承晚各怀鬼胎,都在秘密筹备成立各自的国家,号召统一的独立运动之父金九,不停地奔走于朝韩之间,希望能促成双方的合作,然而却收效甚微。

作为爱国人士,韩永京对此痛心疾首。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派自己的儿子前往美国留学,学习核物理。韩永京清楚的看到,当年是多么不可一世的日本人,是怎样的迅速屈服于美国的两颗原子弹之下。“所以,我们必须拥有核武器,以免再次失去我们的国家”,韩永京这样对儿子说。当时全世界最顶级的核物理学家,都集中在美国,于是韩昌锡谨遵父命,前往美国康奈尔大学,把不足二十岁的娇妻和刚刚过完百岁的韩大洙留在了韩国。
韩昌锡在康奈尔大学的学业一帆风顺,被认为是很有前途的核物理学者,甚至氢弹之父爱德华·泰勒博士都有意将其招至麾下。然而,突然之间,从1954年开始,韩昌锡和家里的联系全部中断,再无音讯。甚至,祖父韩永京在致电康奈尔大学校长询问此事时,校长居然说没听说过这个学生。无奈之下,韩永京只能报警,将案件交给FBI处理,韩昌锡就此失踪。
父亲失踪之后,母亲的情绪也不稳定,韩大洙只能和祖父母一起生活。祖父一直在利用自己的人脉,寻找儿子的下落,但结果却让人一再的失望。因为不想继续这种无尽的等待,母亲最后选择了改嫁,而祖父则带着韩大洙,于1958年举家搬到了美国,继续着无望的寻子之旅。
从小就缺乏父母之爱的韩大洙,性格多少有些孤僻,很难融入美国学校的生活。于是,在美国读完小学后,祖父将他送回了韩国釜山,就读于著名的庆南中学。现在的韩国总统文在寅,中学即就读于此校,只不过和韩大洙就读的时间刚好错过,并未碰面。
事情的发生总是那么吊诡,1964年,刚上初三的韩大洙接到祖父的电话,失踪十年的父亲,终于被FBI找到,不久就可以与家人团聚了。在成长过程中完全缺席的父亲突然出现,韩大洙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该高兴还是烦恼,他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大洋彼岸的召唤。
可是电话却迟迟未到,事情远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父亲被FBI发现时,生活在纽约长岛,已经与一位美国女人结婚,并带着九个孩子(相信大部分都不是韩昌锡的孩子,毕竟他失踪才十年,怎么算也不够时间生九个娃)。最重要的是,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以及过往的求学经历,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母语,只能用英文与人交流。而且,他目前从事的工作是出版业,与他的学业完全没有关系。至于韩昌锡是如何失忆,并如何走到当时那个状况的,至今也无人能够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关于韩昌锡的遭遇,其实还有一些阴谋论的说法。1955年,经过我国政府的多次交涉与斡旋,钱学森终于回到了祖国,从此开始了两弹一星的事业。但对于美国政府来说,钱学森的回国,对他们来说是巨大的损失。如何避免类似情况再次出现,不再为他人作嫁衣裳,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刚好韩昌锡那段时间在美国学习,同为来自东亚的核物理学家,自然成为当局的眼中钉,尤其韩昌锡的求学目的其实和钱学森类似,都是要回去报效祖国的。韩大洙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还特别提到了一部电影《美丽心灵》,他说据他的猜想,父亲应该就是被一个类似“Beautiful Mind”的计划所害,成功被人洗脑,失去了记忆。

好在经过祖父和姑姑的几番沟通,韩昌锡接受了自己是韩国人这个事实,并同意把十几年未曾谋面的儿子接来同住。于是,韩大洙于1965年再度赴美,和父亲以及继母生活在一起。然而,从未在一起生活过的父子俩,很难一下子建立亲密的关系,而继母本来就已经有九个孩子,完全不能接受这个凭空出现的韩国儿子。父亲的冷淡,继母的仇视,都让本就腼腆敏感的韩大洙深受伤害。他自己说,在父亲家居住的三年中,绝大部分时间他都躲在阁楼,抱着一把吉他,弹奏着自己谱写的歌曲,用音乐抚慰着自己的孤独。
1966年,韩大洙考入新罕布什尔大学兽医系,但这显然并不是他自己喜爱的选择,于是很快他就从学校退了学。然后在祖父的资助下,进入纽约摄影学校学习摄影。当时的美国,正值六十年代嬉皮士文化蔚然成风的年代,青年们身着奇装异服,留长发、穿超短裙,吸大麻,听摇滚乐,大喊着要做爱,不要作战的口号,用各种非主流的行为反抗社会,抗拒传统。纽约刚好是嬉皮士文化的重镇,在纽约摄影学校就读的韩大洙,从接触嬉皮士文化开始,就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同类,一发不可收拾。对韩大洙来说,嬉皮士文化里最吸引他的,莫过于摇滚,尤其是鲍勃迪伦和琼贝兹,他们的音乐,让韩大洙感觉自己的人生,从此有了方向。


记得自己第一次看李安的《制造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就被里面嬉皮士的状态深深地打动。那真是一个神奇的时代,那么多人身体力行的去践行同一个理念,放心的把自己交给对方,共同参与创造乌托邦,成功把伍德斯托克变成了宇宙的中心。
不过可惜的是,韩大洙并没有等到伍德斯托克。因为天天和嬉皮士混在一起,完全忘记了家庭的存在,父亲最终找到祖父韩永京出面,希望韩大洙尽快结束这种荒唐的生活。韩大洙碍于祖父的压力,又不想回到父亲那死气沉沉的家中,最终选择了回国打拼,创立自己的事业。
1968年,长发飘飘的韩大洙,背着一把吉他,独自回到韩国。回国不久,就因为共同的爱好,结识了韩国民歌运动几位主将宋昌植、尹亨柱和赵英男。当时,宋昌植等人聚集在名为“C'est si bon”(也称为三时峰,电影《如此美好》的英文名就是C'est si bon,说的就是这个音乐室的故事)的音乐室固定演出,遇见了韩大洙之后,便引荐他见了三时峰的老板,并争取到了在那里首演的机会。
那天,韩大洙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男人,出现在三时峰的舞台上。和之前的歌手演唱的柔情歌曲完全不同,韩大洙用低沉而有爆发力的嗓音演绎了自己创作的歌曲,那些歌曲传承自鲍勃迪伦、琼贝兹和詹尼斯·乔普林,是台下观众从未听过的摇滚乐,很难说那是动听的,但它足够震撼,深入人心。它不拘泥于小情小爱,而是直抒胸臆,唱出自身的痛苦和灰暗的现实,唱出对自由的向往和对光明的呼唤。韩大洙虽然最早是在三时峰出道,但并没有和宋昌植他们被分类为“三时峰一代”,因为他是从纽约直接接受嬉皮文化的影响,做出的音乐,远远超过韩国当时的时代。从此,人们就称呼韩大洙为“韩国第一嬉皮”。

超越时代的人,注定是孤独的。就像前面介绍过的申重铉,1964年就出版了第一张摇滚专辑,但很难被大众接受,最后只能曲线救国,变成金牌制作人。韩大洙经过数轮演出,积累了一些名声,结识了不少朋友,这里面就包括我前面介绍过的金民基和杨熙恩,尤其是杨熙恩,因为有着一把琼贝兹式的好嗓子和对音乐的共同喜好,也被韩大洙引为知己。可是,韩大洙找不到一家唱片公司愿意发行他的专辑,一些媒体采访,也仅限于对嬉皮士的猎奇,而完全不理解他的音乐。
在地下活动了两年后,韩大洙没能等来任何唱片公司的合约,却等来了征兵函。于是,韩大洙于1971年加入海军,一直到1974年退伍,退伍后进入韩国先驱报当摄影记者,人生轨迹似乎和音乐完全没了干系。但其实韩大洙并没有停止他的创作,无处发表,就存到自己的脑海中,或者,让朋友来唱,也是个不错的选择。金民基的1辑里,就收录了韩大洙的名曲《风和我》,杨熙恩的3辑里,把韩大洙压箱底的作品《幸福之国》唱出了不同的味道。凑巧的是,这两首歌都大红大紫,成为名噪一时的歌曲。无心插柳柳成荫,作为词曲作者的韩大洙,就这么迎来了一次录制专辑的机会。

韩大洙精选了八首自己比较满意的作品,从另一位女民谣歌手方义京那里借了一把吉他,和几位录音乐手只用了八小时,就完成了专辑的录制。专辑名为《멀고먼-길》(漫长的路),封面是一张狰狞而扭曲的脸,怒视前方,望之令人生畏。这张恐怖的脸,其实是韩大洙的自拍,也许,他想传递的是这些年来郁郁不得志的愤懑心情吧。但不得不承认,这么丑陋且恐怖的封面,绝对令人过目难忘,效果一流。
说回音乐,韩大洙的1辑,音乐形式其实还是比较纯粹的民谣音乐,一把木吉他,常规的口琴,再加上部分风琴和大提琴,构成了极简的配置。他的摇滚内核,主要还是体现在演唱的随性、歌词的意境和内涵的深远上,这和早期的鲍勃迪伦如出一辙。而笔者完全不通韩文,所以对歌词的理解,只能借助于他人的翻译,不免会有谬误和错漏之处,还请见谅。
首先是开头曲《请给点水》,一上来便是含糊着嗓子喊出的歌词“请给点水,请给点水,口渴啊,请给点水”,然后话锋一转,唱到“水是爱情,搔着我嗓子的痒”,也就是说,水在这里并不是一个实指,而是一个意象,在这一段里,水象征着爱情。第二段不再说水,而是“我会走,我会去,翻过那座山”,这又变成了一种行动的意愿,一种勇气和决心,然后呢,“旅行途中要是遇上个女孩,我就活,和她一起活”,这部分明显受到嬉皮文化影响,人与人之间完全充满信任,为了共同的目标“翻过那座山”,分分钟可以“一起活”。到了第三段,又开始了“请给点水”,这次的水,不再是爱情,而是契机,“只要再下一场雨,我就会重新站起”,可是,“雨就是不降下来”,也就是说,契机迟迟不来,未来还只有等待,无尽的等待。

再来看看名曲《风和我》,一开始是口琴渲染的旋律,然后是吉他的渐入,低沉的吟唱,很深情。歌中唱出了对风的向往,因为“无尽的风,吹过险峻的高峰,穿过树叶间的,自由的风”,然后又把风拟人化,“如水一般在悬崖上方起舞的你,无名、无实、无官的你”,这种状态,确实是我喜欢和欣赏的,所以,“你这样的人生,我也要这样过”。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不为世俗功名所累,同样是爱好自由的人们追求的理想状态,只是,别忘了,风能吹过险峻的高峰,排除艰难险阻,在悬崖上方起舞,而向往风的人,就未必能做到了。
最后,来试着分析一下韩大洙最有名的歌曲《幸福之国》,首先,从配乐和演唱上,一把木吉他和一把口琴,就是一首节奏非常欢快的乡村民谣歌曲,韩大洙的人声处理,非常像鲍勃迪伦。所以,还得从歌词入手。从“拉开帐幕,用我狭窄的眼睛,试探这个世界”开始,描绘的就是一个理想国的样子,“想听到春天和鸟鸣,想大笑和哭泣,触碰我的心灵,我将前往幸福之国“,也就是说,幸福之国并不在这,而在彼岸,而如何到达,还得通过“进入空想中,陶醉于思考”,就能听到“儿童玩耍的声音”,到达幸福之国。然后是表明态度,“雨声和雷声,我都将战胜,我将要起舞,去往幸福之国”,因为我的奋斗和抗争,才能去往幸福之国,而“低着头的你”,闭着眼沉睡的民众,你只有“睁开眼,去看,去听”,别等到“早晨醒来,就再也寻不着了”,所以,还是“抬起头来,手抓着手,越过青春和诱惑的末章,咱们一起去往幸福之国吧”。说白了,这首歌和《晨露》殊途同归,都是面对灰暗的现实,《晨露》是书写郁闷的心情,从而引发出走和行动,而《幸福之国》则把终点抛出,告诉大家,只要抬起头来,去看,去听,不再默默忍受,终会找到属于我们自己的幸福之国。
至于其他几首,各有各的特点,均有不俗之处,我个人比较偏爱《一夜》和《印象》。
六年的音乐生涯,才酝酿出韩大洙这张厚积薄发的《漫长的路》,一经发售,便大受欢迎,成为韩国民谣摇滚的里程碑式专辑。专辑大获成功后,韩大洙备受鼓舞,立刻着手准备第二张专辑《橡胶鞋》,并很快于1975年2月面世。专辑融合了更加纯粹的民谣摇滚以及当时风靡一时的印度音乐,做了非常国际化的尝试。因为《漫长的路》封面遭到了不少歌迷吐槽,《橡胶鞋》的封面换成了韩大洙的一幅摄影作品,一双挂在铁丝网上的橡胶鞋。因为橡胶鞋是平民百姓的常用鞋,铁丝网和橡胶鞋的对比不言而喻。不过可能影射过于明显,又赶上清洗文化界的大麻事件,相关部门也给出了相应的惩罚。非但在《橡胶鞋》刚刚上市就将其全部收缴,顺便把《漫长的路》也列入禁令,韩大洙也被禁止演出。韩大洙的歌手之路,刚刚开始,便被扼杀在摇篮里。

心灰意冷的韩大洙,只能离开这个伤心地,回到美国,另谋生路。一直要等到1989年,全斗焕下台,五共结束,韩大洙的禁令才被解除。已过不惑的韩大洙,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再度回到韩国,开启他的音乐生涯第二春。因为韩大洙的3辑同样入选百大,我们会在那张专辑的介绍中,继续韩大洙的音乐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