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点之后，生活的故事还在继续
七八点乐队好像活在传说里。从 97 年至今，采访寥寥无几，他们短暂地活跃过一段时间，留下一张专辑后便消失于公众视野里。
网络上关于这支 “前社交媒体时代” 乐队的内容不多，流传最广的是吴宇清给他们写下的乐评。神秘是传说的底色，也给听众留足了想象余地。因为词作突出的关系，七八点的形象经常和主唱海洋个人直接挂钩。“我不知道是谁喜欢把我作为乐队的一个符号去写，但事实上乐队其他人的个性也非常的强”，海洋对别人眼中自己即代表乐队的看法不以为然，“我觉得有时候他们（成员们）不太愿意去沟通，不代表这个乐队里面他们的影响力不大。我们乐队的每一个人都挺厉害，我只是在里面唱歌和写歌词。”在这次采访中，他想诚恳地仅代表自己聊聊这一段大家在议论的新歌和故事里描绘的关于青春与音乐的开端。
跟所有校园乐队一样，海洋和二毛结识时恰同学少年。他们不好好上课，将兴趣和活力投入到别的地方：海洋醉心于文学和诗歌，二毛则喜欢弹吉他；二人最大的共同点是喜欢音乐。那时没有网络，和爱好者的交流只能依靠线下的会面。周末海洋会去唱片店淘打口，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更多玩音乐的人。志同道合的交际圈不断向外扩张，玩着玩着，海洋和二毛认识了之后七八点的贝斯手杜磊。一拍即合的三人构成了七八点的核心三角。随后，鼓手王羽中、键盘手小谢和第二吉他手青年泥耳陆续加入，七八点初具雏形。
1997 年，南京音乐台原创歌曲征集大赛，七八点寄去了略显稚嫩的 demo 和歌词。彼时吴宇清正在南京音乐台做电台主持人，先后主持三档电台节目《摇滚殿堂》《新乐天书》和《节奏王国》—— 新歌《电台天书》的歌名来历一目了然。吴宇清收到海洋的作品，打电话向七八点表示了欣赏。他开始带七八点的孩子们听音乐，跟海洋聊诗歌、文学和艺术，很快和所有人成为了朋友。在海洋这里，吴宇清是同志、兄弟和大哥，同时也是七八点的成员。
七八点的第一次录音实体就是吴宇清张罗的。那是《97 - 98 年南京地下音乐记录》，一盒磁带，封面是黑白的蒙克画作《嚎叫》，像是先替盒子里的年轻人喊出声音。七八点在薛勇栖霞山简陋的小木屋里录了三首歌的 demo。后来乐队成员们毕业，七八点中断了一段时间，等到几人再聚首时才一起录了四首新歌。吴宇清提议，帮七八点出一张乐队自己的专辑。
“你已经可以听到了，你干嘛非得要把它拼成一张 CD ？” 海洋的意愿并不强烈，可最后还是拗不过吴宇清和童玮亮等人的坚持。为了出这张实体的专辑，吴宇清自掏腰包，花了不少钱，也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这张专辑被作为一部不存在的电影《屋顶上的猫》同名 OST 推出，文案与构想都来自于吴宇清。
没有什么回音。只有原先熟识的朋友捧场。所幸海洋他们本就没抱什么期望。童玮亮后来将它的音频上传到了暗地病孩子网站，那时候七八点已经解散，成员们散落在各地，摇滚梦想不再是生活的唯一，日常生活里的海洋和七八点的海洋错开了轨迹。
“如果吴宇清现在坐在我对面，我一本正经地跟他说：‘吴宇清你是我的好兄弟。’他会觉得很恶心。我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一直没做好准备，怎么去怀念他？”
2017 年 9 月 26 日，吴宇清从高楼跃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除了不停地跟朋友去说他是自己的好兄弟，海洋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其他乐队成员性格内敛，更难在公共场合发表缅怀感言。如果你把一个人在你生活里的出现当成理所当然，那么当他突然抽身离去时除了痛苦你还得经历一阵茫然。90 年代，七八点和吴宇清一星期得在一起好几天，却从来没有跟他合影过一次，也没留下任何一张照片。如何用七八点的方式去留住跟吴宇清呆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大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其实我们很傻。” 思来想去，七八点决定写一首歌，在吴宇清生日的这一天用歌去合影。
歌词部分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光是回忆和吴宇清经历的一些片段，就足够海洋抽象成生动的文字。故事里，吴宇清的身影贯穿始终。开头第一句推开 “感知的大门” 与吴宇清主持的电台节目开场白 “感知的大门打开了，欢迎走进摇滚殿堂 ” 遥相呼应；“导演”、“老师”、“在税务局上班” 是吴宇清的身份转换；“如意里” 和 “所有的时间” 记录下海洋挚友的生活轨迹；最后再为那位 “飞行员” 裹上 “糖衣”。情绪到了，杜磊的贝斯和二毛的吉他编起来水到渠成。
“我相信大家在录音演奏的时候，每个人都很容易进入到 90 年代老是下雨，很多树叶的南京。跟他在一起抽烟、喝酒、发疯、吃吃牛排饭的那个环境里。”海洋停顿了一下，“还是算一个比较释怀、比较开心的时间，所以我们不太想写一个悲伤的歌。”
2018 年年底，七八点受李志邀请参加他的跨年演唱会。对于观众来说，这是一场惊喜演出；对于成员们来说，则更像是老友久别重逢的聚会。除了原始成员外，李志还邀请了当时在南京和七八点一起玩乐队的 P.K. 14 主唱杨海崧。台上，七八点和杨海崧合唱了一首特别版本的《快》，镜头中，海洋、杜磊、二毛的身材略显发福，与多年前流传的防空洞排练视频里那些清瘦的少年相去甚远。台下，他们碰面，聊起共同好友吴宇清，越来越多的回忆涌上心头。为吴宇清，也为过去的自己，七八点写下《电台天书》，杨海崧担任制作。
同跨年演出一样，录制阵容都是乐队最原始的成员。再加上杨海崧的亲自操刀，不免让人回忆起九十年代南京地下音乐场景。不管是刻意采用低保真的录音方式，将声音做得很粗糙；还是第二吉他手青年泥耳选择用有明显 90 年代风格的吉他 solo，乐队和制作人用细节填充着他们记忆中的画面。在录音和缩混《电台天书》的时候，乐队不停要求能把它做得 “锋利一些”。“跟吴宇清一起的这种感觉，我都觉得是很粗糙的时光。它不是那种很柔软的、温婉的、风花雪月的。我觉得这个跟歌有关，跟我们的那段时间大家对整个环境的感知有关。” 海洋如此评价乐队新歌的声音质地。
这首歌关于吴宇清的指向非常明晰；或者说，七八点对属于他们的回忆太过珍视，以至于它比以往任何一首都更加私人化。海洋不是没写过自己的故事，他的歌词几乎都来源于生活：《马里奥》是海洋朋友讲给他听的故事，《快》是高中时在床上辗转反侧的焦虑产物。而《电台天书》和七八点过去的作品都不一样。一个好朋友的离开，带走了一群人在南京的一部分青春时光，乐队在追忆好友的同时也在祭奠自己和好友共同经历的好时光。
微博、豆瓣、流媒体平台上，都有人给七八点留言。这里面，共同回忆的不少，但也有人说 “你们江郎才尽了” “无病呻吟”…… 海洋自己会观察留言，但又表现得满不在乎。“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喜欢。但我们把我们想表达的表达出来了。如果有很多人能够通过歌去认识外外，去尊重他，感觉到他的人、我们和他的关系，我觉得目的就实现了。” 这首歌是七八点对自己的一个交代，是关于千禧年前南京集体生活的恋曲。“我们想庆祝岁月里燃烧的友情与自由的生命。”
南京，这座紧挨着中国南北分界线的城市，拥有一批极富地域特色的乐队。独立乐迷们对南京的想象来自于七八点歌里的冬至、P.K.14 “上楼就往左拐”的阴沉、重塑雕像的权利混响中的冷峻；来自于八眼间谍不知道有多远的饮马巷；来自于李志的热河、山阴路、应天大街。
杨海崧在南京成长，如今长居北京。在他眼里，大时代背景下，北京和南京的年轻人都富有攻击性，但不同点在于一个向内，一个向外：北京的年轻人向世界发问，南京的年轻人一遍遍拷问自己。杨海崧和海洋对于南京的回忆在细节上有些差异，但有一点共识：南京给外人那种阴冷、逼仄的感觉只是外人的想象。实际上，他们自己身处其中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缤纷而有生机。南京的雨不停地下；梧桐树叶摩擦发出沙沙声；军人俱乐部前大片的草坪晒着太阳。七八点在五台山下的防空洞里排练，巨大的声波撞击墙壁反射到他们自己的身上；在太阳落下的时候与它背道而驰，便可以穿过如意里灯红酒绿的荷尔蒙与欲望，径直走向属于年轻人的 “公共王国”。那是一间在三号楼三楼的小酒吧。狭小拥挤的领地，人们举着喝了一半的啤酒瓶，青春和酒精一起晃晃荡荡。
重庆、成都、上海、北京、南京，因为工作原因，海洋如今在全国各地辗转。聊到南京，他有些许沮丧。印象里 90 年代的南京，那时文学、艺术、音乐都蓬勃生长，即将到来的千禧年看上去无限光明，可“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作家也找不到了，诗人也找不到了，艺术家也没有了，演出的地方没了，书店没了，画廊也没了。”他在川渝都待过些时间，朋友圈背景至今仍然是重庆起伏错落、蜿蜒曲折的道路。他说现如今最喜欢的还是成都，更像当年的南京，好玩。
和自己的乐队活动场景有了距离，也和所谓的音乐圈没了关系，海洋不太清楚七八点这个名字具体在什么时间变得响亮，又是如何在南京以外的地区收获了一大批听众。他只大概记得一几年的时候，在上海回南京的火车上，邻座的大学生在争论中国哪支摇滚乐队最牛逼，有个学生说，七八点。海洋当时诧异了：“挺神奇的，突然有人听我们了。”同一时期，豆瓣上给七八点留言的乐迷也多了起来。他本以为会是七八点以前的朋友，结果发现其实都是 90 后乃至 00 后的 “小朋友”。或许是 P.K.14 的翻唱，或许是李志的大力推介，想到这些原因他还是纳闷，最后开玩笑道，“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七八点欠 P.K.14 和李志一笔广告费。”
但海洋也没觉得七八点红了，尽管新歌的确在朋友圈掀起了一波刷屏的浪潮。那架势就好像乐队有种魔力，让再挑剔、再爱抬杠唱反调的人也会在这种时刻齐齐合上大部队的步子。没有固定的发片频率，不演出，也不混所谓的 “摇滚圈”，他们唯一的存在感就是歌。乐队聚少离多，一同写歌是往微信群里丢动机和歌词，一年排练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一首《电台天书》就录了两年，其他写好的新歌更是遥遥无期。
十二年，一个轮回；从《屋顶上的猫》到《电台天书》，海洋变了么？这个问题不同人有不同答案。就比如参与十二年前后两部作品的老友杨海崧，在他看来，海洋还是那个海洋；可海洋自己从学校到社会，从澳大利亚到中国，从南京到重庆，经历了这么多后也有了不同的心境：“每个阶段不一样，我不觉得现在的歌比以前的歌差，我现在写不出那个时候的感受，因为我不是那个时候，但是现在的感受也挺好。”
热情拥抱自己的过去，更能够真诚表达如今的自己，海洋得以成为七八点的海洋。感受到了什么，就写什么，不管别人认为有没有达到足够的尖锐，又或是该有什么甜酸苦辣的味道。这股真诚劲冲破了他们技术上的 “业余”，直抵听众们的心里。九十年代已经远去，一代又一代年轻人开始在懵懂的年纪里听懂七八点，代际的沟壑被 “粗糙” 的声音抹平。只要还有人淋着雨唱歌，还有人无休止地挥霍英雄梦想，在天明时候才找到回家的路，七八点就会是永不间断的背景音乐。然后所有人老去，摇滚乐和纯洁的烦恼一起封存，把审判的权力交给时间。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BIE别的 2020-07-18
//采访 & 作者：阿斐
//编辑：Ivan Hrozny
//图片提供：海洋、七八点乐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