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民谣》只是在讲一个虚构故事吗?
我与@warewarewa(以下简称z)都很喜欢毛不易,尤其喜欢《东北民谣》,有一天我们争论了一个问题:毛不易更像罗大佑还是更像李宗盛?
这不是个严谨的问题,我们俩虽然都喜欢罗大佑和李宗盛,但也只是普通的歌迷,不敢说自己的理解多准确。我们的意思是,二人相比,李宗盛主要表达私人性的感受,而罗大佑歌里,除了私人性感受,还包含了一些对于公共话题的思考和评价。在这个层面上,罗大佑更丰富一些。
我觉得毛不易是李宗盛模式的,毕竟他歌里都在讲私人性的感受。但z认为《东北民谣》是一首像罗大佑的歌,因为这首歌将东北渲染得壮丽恢弘,它的伤感是站在现在的时间点,怀念东北老工业基地曾经的兴盛。
我当时觉得这有点阐释过度了,并且拿毛不易访谈中他自己的解释来反驳:这是毛不易虚构的一个发生在东北的爱情故事,小伙和姑娘定情后离家,一生都没回来,姑娘等了一辈子,后来每到过年的时候都会有错觉,似乎是心上人回来与她成亲,终生厮守了(大意如此)。但z反驳说,“塞北残阳是她的红妆,一山松柏做伴娘”这样宏大、浪漫、动人心魂的场景,真的只是在讲两个年轻人的婚礼吗?这里的“她”应该是指东北。这首歌在表达作者对东北的热爱与眷恋,它的伤感,是在当前这个东北老工业基地没落的时刻,回望从前而产生的惆怅。所以这首歌有点像罗大佑的《东方之珠》,是表达对公共话题、时代变迁的感慨。
我反驳了一阵,然后发现z提醒了我一件事:在我听到毛不易本人的解释之前,我早已爱上了《东北民谣》,而我回想自己爱它的心路历程,好像真的跟两个人的爱情没太大关系。这首歌的歌词(曲的方面我实在没有能力评价,尽管我能爱上这首歌,跟它的曲好、演唱好也都非常有关系)触动我的,都是那些关于东北冬天的意象和场景,自然的:“三九的梅花红了,满山的雪”;人文的:“锣鼓声声正月正,爆竹声里落尽一地红”;二者结合的:“大雪封门再送财神”。作者挑选了典型性的意象,将它们很好地组合起来,构成了关于东北的浪漫主义想象。作为读者,我迅速地被这样的想象击中,这使我爱上《东北民谣》的歌词。
而在这样的意象和场景中的私人性爱情,一方面确实也能触动我,另一方面又让我觉得不对劲,好像是在一个关于东北的故事中,爱情在喧宾夺主。它本应是大全景的一个角落,却忽然成了焦点所在。例如“大雪封门再送财神,烈火烧不尽心上的人。霜花满窗就在此良辰,我俩就定了终身”,我听到第二句和第四句,一直都会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它们又很容易让人感到有点触动,因为一方面我们似乎时刻准备着被爱情的陈词滥调击中,另一方面,它们还以那么宏大壮丽的世界做背景,在一个充满力量的外部世界的对照下,被压抑的炽烈的内心情感更能激荡人心。可能跟革命背景之下的爱情叙事是一个道理?
总之,我意识到,如果没有作者自述的影响,我其实不能完全勾画出那个爱情故事的全貌。这也是我在最初一直觉得奇特的一点:我不太能理解为啥会突然有爱情,只能理解为流行歌曲中常见的陈词滥调,用来以碎片的方式引起人的共鸣和自主联想。直到我看到毛不易的叙述,然后受其影响,才接受了这个爱情的主框架。
但z的观点让我重新意识到,东北民谣不只是作者所说的那样,讲了一个虚构的爱情故事。我不是因为爱情故事被击中的。我大概确实是被其中对于东北的饱满情感击中的。而当我想起,作者本人就是一个离乡远去、有可能一生都不会回到东北长期生活的东北小伙时,我觉得我理解了这首歌歌词和情感的复杂性质。为什么会有一个这样的爱情故事?为什么其中最动人的是关于东北的经典意象和场景?因为在这首歌的歌词中,作者在表达自己的眷恋和愧疚。这样的眷恋和愧疚是朝向东北,朝向故乡的。而爱情不过是乡愁的一种镜像,一种隐喻。
我也因此进一步理解了我为何被《东北民谣》的乡愁击中,但对爱情感到有点别扭。故乡有时候是用来辜负的:人们真心实意地眷恋它,把它当做现实之外的精神胜境,却并不能真的归去。在这方面,东坡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但好在故乡也并不会太眷恋某个游子,它有自己的步伐。而当这种辜负的对象,被具象化为一个女性情人,她的委屈就显得沉重多了。这个让男性(也有不少女性)感动不已的经典等待主题,已经不太能让我感动了。
所以这件事再次证明,不能太拔高作者对作品的解释,以及要多听其他有意思的解读。在争论后,我大致是把毛不易和z的说法综合了起来,觉得自己终于理顺了思路,不再感到莫名的别扭了。我仍然很喜欢这首歌,也很期待毛不易有更好更长远的发展。他还很年轻,很有才华,我想听他写更多的歌,唱我们时代的人和事,不管是像李宗盛还是罗大佑都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