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泽的选择——记砸出一个民歌运动的李双泽

双泽的选择
——记砸出一个民歌运动的李双泽

如果李双泽还健在,我们想问他太多的问题
如果他还健在,他能否创作出更多”自己的歌“,成为真正的”台湾的鲍勃·迪伦“?
如果他还健在,“民歌运动”最终会归于”民歌“,还是归于”运动“?
如果他还健在,他是会继续唱歌作画,吟游四方?还是步入政坛,为民请命?
如果他还健在,他是蓝、是绿?是黑、是白?
如果还在,他会站在哪一块土地,是”美丽岛“?还是”祖国的土地“?
我们一切的问题开始于1977年9月10日。是日,李双泽这位曾讥笑别人”不游3000米算鸟的游泳“的健壮少年,因为救人不幸在台湾淡江入海口溺亡,殁年廿八。
中国,还是西洋?
“我走在「黃金國土」的第一大都市裡。去仰望那彌高彌堅的格林威治村,我停在那群英曾經聚散過的「民謠村」咖啡屋前,望著鮑勃‧狄倫的褪了色的照片發呆”
李双泽——《歌从哪里来》
李双泽1949年出生于菲律宾,后随父母经香港到台湾定居。少时的李双泽曾目睹日本战死者亲属,在他们蹂躏过的土地上歌唱,为侵略者招魂。这在李双泽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如果说侵略者都能如此堂而皇之的成为被歌颂的对象,那胜利者呢?牺牲者呢?可曾有谁想过,为他们发声?
1968年,李双泽考入淡江大学。彼时正流行于美国的民谣音乐在台湾年轻人,尤其是青年学生群体中正风靡一时,李双泽也深受影响。他视鲍勃·迪伦为自己的偶像,他房间的墙上,都满满贴着鲍勃·迪伦的各种歌词。
七十年代台湾经济发展迅猛,新的消费场域开始兴起。青年人靠演唱欧美歌曲,都能得到一份待遇不薄的兼职。同在台北咖啡厅驻唱的青年之间都多有往来交游。每天咖啡厅打烊后,他们都会把自己锁在店内喝酒谈天。每逢此时,李双泽都会鼓噪众人唱歌。有天晚上,有人无意间哼起日据时期的闽南小调《港都夜雨》,屋外的雨落不歇,在坐的人听的眼睛泛红。胡德夫也跟着哼起另一首民歌:打鱼儿啊,游啊游“。但刚唱了几句,他就无法继续了。
”唱啊,唱下去“!李双泽为他打气。
”I just ... can’t“胡德夫颓然合上了钢琴。
无能用自己的语言唱出自己的歌,李双泽对此痛恨不已,他恨自己和同辈被西洋词汇和曲调强奸过的脑袋,永远唱不出自己的心声。
当晚发生的这出插曲当然不是孤例。对西方主流艺术符号与形式的追求,难以慰藉由文化和历史赋予的心灵,已成为那时台湾青年的心理困境。李双泽自己,曾一路追随迪伦和他的导师伍迪·格思里,来到他们起家的纽约格林威治村。然而无论怎样膜拜与模仿,都无法弭平中西之间的文化隔阂。李双泽终于认识到:“This land is your land,not my land”。偶像们身处的黄金之国,非是吾土,非是吾言,非是吾民。人们称他为“台湾的鲍勃·迪伦”,而在迪伦的故乡美国,无所适从的他又算什么?
归国途中,李双泽无意听到了大陆的红色歌曲——《我的祖国》,这首歌似乎为正处于迷惘中的他指明了一条道路。在李双泽的鼓舞下,胡德夫开始演唱卑南族的民歌《美丽的稻穗》,杨弦也开始为余光中的诗集作曲,由此拉开了民歌运动的大幕。唱自己的歌“的时代,似乎真真切切的来了。
但李双泽认为这还远远不够。他精心谋划了一次事件,一次冲突,一次公开演说,一幕公共剧。为此,他甚至不惜与主流交恶,与旧友隔阂。为了将自己内心的拷问曝光,他干做断头的刑天,也要劈开这眼前的麻木。
这就是后来影响甚大的”淡江事件“。关于此事的过程,已多有记录,此不赘述。只是多年之后再次审视淡江事件,如下几点是非常明晰的:
1、”淡江事件“并非随机发生,而是当时台湾青年对于过去与未来,民族与西洋,乡愁与乡土,民歌与民谣等等关切的一次总体集中的释放。导演这一切的正是李双泽。早在演出前,他已招呼好自己的同学看门起哄,为他站台,甚至安排好了逃跑线路,说明他对当天可能会遭遇的境遇是有预谋的、有准备的。一向腼腆的他,选择了这样一种近乎殉道的方式,为的只是向他的同侪学子们宣扬”唱自己的歌“的理念。
2、当晚李双泽并没有向观众砸出可口可乐瓶,但可口可乐却是这出戏剧中最重要的仪式物品,是整个事件的关键象征。李双泽想用“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喝的还是可口可乐”,来唤醒偏爱西洋歌的学子们的民族关切。
3、事件的“受害方”——陶晓清女士当然本非崇洋媚外之人。出任现场主持的她倾尽全力想去维持一场音乐本该有的秩序,但在事件中及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她仍被冠以“洋奴”之名,遭受了许多攻讦与非难。一直以来,与李双泽的这次冲突都让她难以释怀,直到2015年民歌运动40周年演出结束后,她才在一封写给李双泽的长信中与李双泽实现了和解。没有人天生为敌,只不过情势使人对立。
李双泽本质上是一个纯粹而热情的民族主义艺术家。他倡导的”我们的歌”,不仅在内容和精神上是要民族的,且在形式和表现上,也要是民族的。对于谱写新民歌的杨弦,他多有钦佩,但并不认同杨弦西方复调式的编配方法,他更渴求的是表里如一,能为更广泛的民众所接受和理解的民歌。
但对在西洋音乐熏陶中成长起来的他而言,何其难也?他手里握着的是吉他而不是月琴,流过脑海的音调是Folklore而非西皮二黄。无法用民族的音乐语言书写民族的内心情感,成为了他长久的纠葛。为此李双泽特别注意搜集和钻研民间歌谣,以待他日之用。但一切因为他的早夭而成了未竟之志...
倘如李双泽仍在,他会如何选择?他是否还会困顿在中西语境的撕扯中?他会坚持自己民族的立场还是在融合中另辟蹊径?他是否能发展出一套自己的民族音乐话语?他能否成长为真正本土的”鲍勃·迪伦“。这些都不免让后人常常怀想。

是乡土 还是乡愁
“古老的中国没有乡愁 乡愁是给没有家的人 少年的中国也不要乡愁 乡愁是给不回家的人”
——李双泽《少年中国》
70年代末,几与民歌运动同时,台湾文艺界掀起了一场“乡土文学”论战。论战的影响已远超文艺的范畴,是关乎到台湾左与右,红与白,阶级与阶层,历史与未来的思想及政治领域的对抗。论战的双方,又恰是民歌运动两支不同的源流的代表。一边是中国现代民歌缔造者余光中挂帅的”乡愁派“,另一边则是以李双泽母校淡江大学为大本营,由陈映真等文人领衔的”乡土派“。论争达到白热化之时,余光中曾将陈印真作品中援引马克思著作的内容一一用红笔摘录,举报到了民国当局。在当时的台湾,这几乎是可以杀头的重罪……至前些年陈、余二人相继离世,此段旧怨仍未化解,当初斗争之尖锐由此可见一斑。
如此看来,“民歌之夜”也好,“淡江事件”也罢,都是“乡土文学论争”在音乐领域的延伸和爆发。后来被视为铁板一块的民歌运动,实则分属于“乡愁”与”乡土“,“民歌”和“运动”。二者所代表的思想意识和社会文化立场全然相左,甚至到了短兵相接的地步。
最为典型的,体现在由蒋勋作词,李双泽作曲并演唱的《少年中国》这首作品中。蒋勋的原诗本是对一位国军老兵回忆的阐发,但李双泽在为此诗谱曲的过程中,却作了大幅度的改动,在歌曲副歌部分,李双泽直接唱到:古老的中国没有乡愁,乡愁是给不回家的人,少年的中国没有乡愁,乡愁是给没有家的人。句句剑指余光中和他的乡愁派。
不同于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乡愁派“,以李双泽为代表的民歌乡土派,由于被官方认为具有左翼思想,始终处于边缘和地下的位置,处处受到官方的查禁和弹压。“乡土派”的民歌手们也从未获得过在台北中山堂这样正式场合演出的机会。在阶级上,乡愁派代表着士人官僚,但乡土派天然更贴近中下层的百姓。正如李双泽在自己歌曲《我知道》中唱的,他更愿意去歌颂普通的渔民,农民,工人,而非乡愁派的去国情思,这也是两派民歌在思想和主题上的最大分野。
原住民诗人莫那能青年时曾被人诱拐至淡水做工,衣食无着流落街头的他不得已求助了淡江大学的学生社团,李双泽非常乐得帮助他。他经常夜里带着莫那能出去喝酒,还向他求教了不少原住民的歌曲,并鼓励他开始自由创作。一次李双泽唱到了自己的作品《美丽岛》,其中有句歌词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莫那能不解,李双泽说:“就是撸起袖子开辟家园的意思”。莫那能听话旋即大骂:你们倒是以启山林了,那我们原住民不是倒了霉“?说完两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李双泽过世后不久,“乡土文学之争”也渐渐平复。校园歌手逐渐成长为民歌运动的中坚力量。而李双泽一贯所秉持的“乡土”立场为他的好友杨祖珺、胡德夫等人所继承。杨祖珺多次到田间工厂和街头,为普通劳动者献唱,她的第一张专辑也因为倾向问题被官方撤回销毁。自双泽去世后,曾是台北最高档西餐厅驻场的胡德夫告别了歌坛,全身心投身于为原住民争取权利的社会活动中,直至2005年,胡德夫才正式发表了自己的首张正式出版的音乐专辑。因为年轻时曾受到李双泽深刻的影响,此后的胡德夫再未写过情爱类的歌曲,他的目光和行动,始终都聚焦于滋养过他的土地和人民。李双泽的选择,为胡德夫所继承,一路传承至今。
在后来的记叙中,李双泽逐渐被文化记忆塑造成一位独自飘零的江湖侠客。他的现实关切被模糊,他倡导的乡土价值被遗忘,他与民歌运动的真实关系被斩断,若是双泽泉下有知,怕也充满了遗憾。但好在古今中外,怨刺之声从来都是乡土之音的精髓所在,君不见黑色年代的罗大佑,苏芮,郑智化,到现代的巴奈、林生祥,钟永丰,仍在振臂引吭乎?

是现代,还是现实
“我们不唱孤儿之歌 也不唱可怜鸟 我们的歌是青春的火焰 是丰收的大合唱 我们的歌是汹涌的海洋 是丰收的大合唱”
——李双泽《老鼓手》
1970年代的台湾是个“钱找人”而非“人找钱”的时代。经济的繁荣带来了文化的昌盛,除了滋养民歌运动的音乐外,戏剧、舞剧、电影、摄影等现代艺术也开始蓬勃发展。此时的李双泽却与时代风潮背道而驰,逆行进入了一条传统主义的路径。
《红毛城》,《美丽岛》,《少年中国》,《我知道》,《禹公移山》,《老鼓手》,《送别歌》...李双泽遗存下来的这些歌曲,歌名朴素,曲调简单,歌词平易。无论以当时还是现在的眼光看,这些歌离大众审美尚都有不小的距离,甚至可以说是”土气“。李双泽的歌在亲缘性上,更像是近代的救亡歌曲,而非现代的流行音乐。
对现代艺术有广泛涉猎且起点不低的李双泽为何会选择以这样“老土”的方式创作歌曲当然会让人产生疑问。艺术究竟应该谋求形式的突破,还是现实的关怀?在这个问题上,李双泽显然坚定不移的选择了后者。”文艺为现实服务”的创作观念贯穿了李双泽的诗文、绘画和摄影。在音乐上,他想用最直白的歌词和最易懂的旋律,唤醒最广泛的人群,尤其是青年群体的现实认知和担当。所以他歌颂士农工商而非才子佳人,所以他歌颂愚公移山而非两情久长,所以他歌颂“水牛、稻米、香蕉玉兰花”而非“月亮代表我的心”。
当然和所有抗议类歌曲一样,岁月终会稀释掉当时情境。现实主义而非现代主义的倾向也妨害了李双泽歌曲的流传程度。李双泽最广为人知的两首歌曲《少年中国》和《美丽岛》,还是杨祖珺和胡德夫在他葬礼前一页从他遗稿上整理出来的。1979年,收录于杨祖珺个人专辑中的这两首歌才刚刚发行,就因“亲共倾向”和“台独思想”遭到党国查禁,杨、胡二人也因此上了民国当局的黑名单。台湾解严之后,《少年中国》传入大陆,成为了统战之工具,而《美丽岛》则受到岛内某些分离人士的热捧,俨然将其推至“国歌”之地位。李双泽因“双重思想”,同时遭遇了“双重查禁”和“两头追捧”,这种现代性之荒谬,恐怕是连乔治·奥威尔都想象不到的。在这般的荒谬中,已故李双泽的形象不断的被拆解,拔高,扭曲,后来的人已经忘了,李双泽歌里最大的公约数,依然是现实中最广泛、最立体的“人”!
从淡江事件到不幸离世,李双泽从未正式录制出版过一首歌曲,只有十首左右的现场录音,都是李双泽和友人聚会时用磁带录下的。这反倒保留了民歌运动初创时的景致:仲夏之夜,友人围坐,推杯至盏,蝉虫应和,伴着嗡嗡的吉他扫弦和刺耳生涩的提琴,李双泽提起他厚重的歌喉开始呼号,微醺的众人纷纷附和,高低起伏,错落有致....这种当下、在场、面对面歌唱,可能才是李双泽最喜欢的吟唱方式吧。
